9月安全工作总结

2023-01-01 版权声明 我要投稿

时光流逝着,岁月沉淀着,在众多个日夜中,我们辛勤的工作,换来了一份份工作佳绩。回首看每个阶段的工作,都有着独特的成长点,应当写一份工作总结,作为自己工作路上的前进参考。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9月安全工作总结》,供需要的小伙伴们查阅,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

第1篇:9月安全工作总结

2014 年“全国安全用药月”活动将于9 月启动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近日下发《关于开展2014年全国安全用药月活动的通知》,将于9月1日至10月31日在全国范围内集中开展第四届“全国安全用药月”活动。在过去三届安全月活动中,各级食品药品监管部门紧扣社会公众关注热点,精心策划活动内容和形式,取得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四大宣传重点

1.宣传安全用药科学理念和实用知识,对不适当的自我用药、过度使用抗菌药和注射剂、盲目轻信进口药和高价药等常见误区进行梳理、解读;

2.宣传医药健康领域最新技术成果,增进社会公众对现代医药科技的了解,引导行业企业加强自主创新,推动科技成果转化惠及公众健康;

3.宣传执业药师有关法规条文和政策导向,树立和维护执业药师队伍形象,切实发挥执业药师药学服务作用;

4.宣传老年慢性病安全用药科普知识,借助重阳节、全国高血压日、世界骨质疏松日等重要宣传节点,提升对老年人这一重点用药人群的宣传实效。

九大重点活动

1.第一届“微言健康”大会

举办第一届“微言健康”大会,采用TED大会组织安排和办会风格,邀请各界权威人士和专业领袖,围绕“科技创新与安全用药”开展主题交流。

2.“坚守诚信的力量”主题宣传活动

举办“老味道、老故事、老品牌——坚守诚信的力量”主题宣传活动,多元呈现药品行业“老品牌”的诚信宗旨,讲述诚信为本、以义取利的“中国故事”。

3.第三届药品安全网络知识竞赛

举办第三届药品安全网络知识竞赛,针对错误率较高的用药误区,分期发布《居民安全用药警示信息》,有针对性地指导广大公众安全用药。

4.全国安全用药专家咨询热线

开通全国安全用药专家咨询热线400-030-0606,组织各地药学领域权威专家值守热线电话,一对一咨询解答公众安全用药问题。

5.执业药师主题宣传活动

集中开展执业药师主题宣传活动,向社会公众全面介绍执业药师队伍的基本情况、服务职能和重要作用,展示执业药师的积极形象。

6.全国食品药品监管系统新闻宣传业务培训班

举办全国食品药品监管系统新闻宣传业务培训班,培训信息传播理念知识,开展新媒体创意写作、突发事件新闻应对等模拟演练。

7.第一届全国大学生健康科普可视化创作大赛

启动第一届全国大学生健康科普可视化创作大赛,激励大学生群体踊跃参与药品安全科普工作,征集优秀创意作品,不断丰富完善内容创作思路。

8.“安全用药 关注老年”主题宣传活动

围绕重阳节、全国高血压日、世界关节炎日、世界骨质疏松日等宣传节点,摄制老年慢性病系列科普电视片,邀请不同领域专家与网民实时互动交流,答疑解惑,普及知识。

9.国民安全用药知识可视化项目

启动国民安全用药知识可视化项目,策划制作短视频、纪录片等可视化内容,通过视频网站和移动终端开展社会化推广。

第2篇:第二届当代中国史国际高级论坛学术总结(2009年9月17日)

各位代表、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

由当代中国研究所主办的“当代中国与它的发展道路——第二届当代中国史国际高级论坛”,经过两天的大会发言和分组讨论就要结束了。受论坛组委会的委托,由我对本次论坛作学术总结。由于本人学术水平和时间仓促所限,难免有挂一漏万或所言不当之处,敬请各位专家学者谅解和指教。

本届国际论坛受到中国各方面的高度重视。9月16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常务副院长王伟光,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会长陈吴苏,中央外宣办副主任钱小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以下简称国史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当代中国研究所所长朱佳木,国史学会副会长、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张启华,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陈晋等出席了本届论坛的开幕式。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孙家正出席了当代中国研究所举行的欢迎晚宴,并发表了卓有见地的讲话。《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网、人民网等主要媒体,对本届论坛的开幕作了采访和报道。

朱佳木为本届国际论坛致开幕词,对论坛的主题——“当代中国与它的发展道路”作了深刻阐述。王伟光代表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陈奎元向本届论坛的召开表示热烈的祝贺,并围绕论坛的主题发表了讲话。他认为:“中国的发展道路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立足基本国情,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巩固和完善社会主义制度,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这是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领导下,经过60年探索而找到的一条正确道路,是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经过实践检验的正确道路,是一条推动中国经济社会全面发展的正确道路,是一条中华民族振兴、发展、繁荣的必由之路。”

在两天的会议期间,有30位中外学者作了大会发言,并回答了与会者的提问;与会代表分为两组进行了小组讨论,未在大会发言的学者分别阐述了各自论文的主要观点,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和交流。下面我想就与会学者提交的论文,从五个方面的作一学术总结。

一、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形成和历史评价

如同王伟光所说,当代中国的发展道路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新中国成立60年来,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同中国的具体实际和时代特征相结合,确立了社会主义的基本制度,为当代中国一切发展进步奠定了根本政治前提和制度基础;特别是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重新确立并发展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的思想路线,积极而稳妥地推进经济体制、政治体制和各项社会政策的全面改革,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文明发展的有益成果,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胡锦涛在中共十七大报告中指出:“我们取得一切成绩和进步的根本原因,归结起来就是: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

中国对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选择,是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探索中国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历史前提。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张海鹏研究员的《近代中国历史发展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和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原副主任沙健孙教授的《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的历史性选择》,结合中国近代历史、中国革命史和近代国际环境等广阔的历史背景,深刻地回答了近代中国为什么走不通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为什么必须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为什么必然要走上社会主义道路。

毛泽东对中国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探索,为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提供了丰富的正反两方面历史经验。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原主任逄先知研究员的《毛泽东关于自力更生与对外交流的思想》、北京大学原副校长梁柱教授的《毛泽东与中国社会主义事业》和澳大利亚莫纳虚大学孙万国教授的《毛泽东领导时期的中国国家建设》,从不同角度研究了毛泽东对中国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探索,认为尽管毛泽东犯过“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等错误,但他强调以苏为鉴,提出要进行马列主义与中国实际的“第二次结合”,为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指出了方向,成为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思想源头。

多数与会学者赞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在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开辟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朱佳木研究员的《新中国两个30年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深刻阐述了正确认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两个30年相互关系的重要意义,认为“如果没有新中国头30年提供的根本政治前提、雄厚的物质基础、有利的国际条件和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要开辟这条道路是不可想象的”,“当代中国发展道路的形成,既有后30年对前30年的发展,也有后30年对前30年的继承”。当代中国研究所程中原研究员的《从中国式现代化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深入探讨了邓小平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科学命题的探索历程。

与会学者围绕当代中国发展道路的内涵、性质和意义,它与西方国家发展道路有哪些不同,能否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所模仿或借鉴等问题,展开了十分热烈的讨论。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季塔连科院士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国际意义和中国改革的经验》认为,新中国/的发展道路是对西方发展模式的另一种选择,改革开放是对社会主义体制的自我完善和发展,充分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力量与意义,成为发展中国家的典范。日本早稻田大学毛里和子教授的《如何评价“改革开放30年”》,在充分肯定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客观分析了在这一进程中面临的新挑战和新问题。虽然与会学者对当代中国发展道路的认识并不统一,但大家都认同:中国的发展道路和发展经验,蕴藏着丰富的研究资源,开辟了广阔的研究领域,以宽广的历史眼界、深厚的历史感与敏锐的历史洞察力,深入研究当代中国的发展历史、发展道路和发展模式,对我们深化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和发展趋势的认识,无疑有着普遍意义。

二、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发展道路

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人民民主专政的国体和社会主义的基本政治制度,是中国人民奋斗的成果和历史的选择。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绝不照搬西方政治制度的模式,不断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基层群众自治制度,以保证人民当家作主为根本,以增强党和国家活力、调动人民积极性为目标,积极稳妥地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推进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化、规范化、程序化,努力实现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发展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不断得到自我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新中国重要的立国之本。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玛玛耶娃研究员的《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党党政建设改革

的阶段和方向——若干方面比较分析》,按照四个历史阶段的划分,从区分党政关系、坚持集体领导制度、扩大党内和党外民主、优化决策机制、改革干部人事制度、加强党内监督和教育、健全社会主义法制等方面,分析了中国共产党对自身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采取的有效举措。作者认为,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与国家建设和立法工作共同发展,使中国的政治建设逐步完善,并展现出在现行政治体制框架内进一步发展和完善的态势,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当代中国研究所田居俭研究员的《坚持人民民主专政是中共始终不渝的治国方略》,把中国共产党执政与坚持人民民主专政结合起来,深刻阐明了中国共产党坚持、巩固和发展人民民主专政的治国方略,是富民强国的政治保障和政治基石。

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斯米尔诺夫研究员的《中国的政治体制:共性与特性》,通过系统阐述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基层群众自治制度等基本政治制度的确立和发展,深入分析了巩固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坚持依法治国、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完善监督制约机制、与经济社会发展相适应等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主要特点。鲍罗季奇研究员的《作为国家竞争力因素的中国政治发展》,从分析国家政治发展与国家竞争力的关系人手,深刻阐述了中国政治有序发展对提升国家综合竞争力产生的积极影响,认为中国的政治管理是稳定、有效和自我完善的,它从自身的社会体系中获取了发展动力。韩国高丽大学李正男教授的《中国特色的民主理论:是一种新的民主模式吗?》,强调从中国自身的历史、文献和政治实践,来认识中国的民主模式和民主进程,认为中国的民主进程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沿着一条基本不同于西方民主模式的道路前进。当代中国研究所李正华研究员的《六十年中国乡村治理的理论与实践》,系统回顾了新中国成立60年来对乡村治理的艰辛探索,认为改革开放后中国乡村治理体制的变化,是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尝试,拉开了新时期政治体制改革的序幕。瑞典隆德大学沈迈克教授的《“我们是人民的特务,应该感到光荣!”——中共中央调查部历史研究》,以独特的视角对中共中央调查部的简要历史及其重要作用做了探索性研究。

“一个国家,两种制度”,是新中国为和平解决台湾、香港、澳门问题,实现祖国完全统一而提出和制定的一项基本国策,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的伟大创造和对人类政治文明的独特贡献。香港、澳门回归祖国后,坚持“一国两制”、“港人治港”、“澳人治澳”、高度自治,社会保持稳定,经济更加繁荣,民主有序发展,民众安居乐业,充分显示了“一国两制”的强大生命力。澳门基金会吴志良博士、澳门特区可持续发展策略研究中心林媛副研究员的《澳门特别行政区十年之发展:从经济与政治的视角回顾与展望》,着重总结了澳门回归祖国后积极推动经济适度多元和循序渐进发展政治民主所取得的主要成就,并对澳门下一步的发展战略提出了对策性思考。

三、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与社会建设

新中国成立后,创造性地完成了由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转变,确立了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制度,积极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新时期以来,中国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改革开放为强国之路,始终把发展作为第一要务,坚定不移地推进各方面改革,确立了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建立了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逐步形成了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的对外开放格局,成功地实现了由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历史性转变。经过60年的艰苦创业和快速发展,中国根本改变了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显著增强,人民生活水平不断跨上新的台阶,中国经济大踏步地跨入了世界经济舞台。

把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实现由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的成功创造。中国社会科学院刘国光研究员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探索与创建》,系统总结了从新民主主义经济到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探索历程和经验教训,认为国家计划导向下的宏观调控,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所必备的内涵,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应该自觉地实现科学的宏观计划调控与市场价值规律“自发”调节的有机结合,在更高层次上建立计划与市场之间的和谐关系。中国人民大学卫兴华教授的《从商品经济到市场经济探索与认识的曲折历程》,着重梳理和研究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对商品经济、市场经济两个重要经济学问题讨论与发展的历史轨迹,深刻阐述了邓小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思想及其发展过程。

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新中国经济建设始终不渝的奋斗目标。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董志凯研究员的《中国工业化60年——道路与建树》,系统回顾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以农业为基础、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战略选择和新时期以来积极推进工业企业、行业、政府宏观指导等方面改革的发展历程,着重阐述了中国工业化道路的主要特点和取得的巨大成就,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中国工业化发展面临的新矛盾和新问题。当代中国研究所副所长武力研究员的《论新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三个问题》,主要围绕政府在中国经济发展中的主导作用、对中国工业化道路的选择和国际环境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影响等问题,深刻分析了上述三个问题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形成和演变产生的决定性作用,结合具体的历史条件总结和阐述了中国经济发展模式所蕴含的历史启示。

新中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保持了持续快速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创造了世界历史上的经济发展奇迹。北京大学李玲教授的《人力资本、经济奇迹与中国模式》,拓展了传统的人力资本概念,将教育、健康和生育视为人力资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从人力资本的视角考察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经济高速增长的原因,认为新中国努力保障全民健康、教育,提高劳动力素质,降低人口死亡率和生育率,用最低的成本启动了人力资本内生改善机制,为中国把握经济全球化的有利时机、创造经济奇迹提供了内部动力,并且创造了一种全新的人类发展模式。《当代中国史研究》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李文编审的《中国新时期的计划生育与改革开放》,集中研究了新时期以来的计划生育政策对经济建设的影响和作用,认为通过实施计划生育,减缓了人口增长速度,减轻了资源的压力,加大了人力资本投资,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为中国加快现代化建设步伐、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香港浸会大学当代中国研究所所长薛凤旋教授的《从1949年以来60年的回顾看中国城市的发展》。总结了新中国城市化的发展轨迹和城市性质、功能、结构的变迁及其经验教训,认为应重新认识和大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继续探求适合中国国情的城市发展道路。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泰伟斯教授和莫纳虚大学孙万国教授的《现代化共识的形成:打倒四人帮至十一届三中期间中国的经济政策》,集中研究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对工作重心转移、加快经济发展、经济体

制改革、吸引国外资金等政策的探索和肇端。当代中国研究所陈东林研究员的《邓陈领导机制与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和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副所长波尔奇科夫研究员的《一代伟人——陈云》,通过对陈云经济思想及其特点的研究,集中阐述了陈云对新中国经济发展和改革开放事业做出的重要贡献。日本首都大学宫川彰教授的《金融危机与市场经济的走向:当代金融体制的特征及其危机》,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分析了新自由主义思潮对金融泡沫和实体经济的影响,提出解决当前金融危机的办法绝非简单地寻求填补GDP缺口或解决消费不足,而应把重点放在社会生产的价值和使用价值的均衡发展上。

四、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建设与社会建设

新中国成立后,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开展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社会主义教育,不断提高全国人民的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为社会主义建设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在解放思想方针的指引和推动下,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发展,大力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与和谐文化建设,继承民族文化优秀传统,吸收外国文化有益成果,教育、科学、文化、新闻、出版、卫生、体育和其他各项社会事业不断开拓创新,使中国人民的思想状态、精神面貌、文明程度和道德素养发生了深刻变化,促进了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

新中国成立后,即把文化建设作为国家建设的主要任务之一,积极发展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探索和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发展道路。当代中国研究所刘国新研究员的《新中国文化发展历程回顾》,通过梳理和总结新中国的文化发展历程,系统阐述了新中国文化建设在各个历史时期取得的主要成就和经验教训,认为新中国文化建设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以改革的精神破解发展难题,以开放的姿态迎接时代挑战,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中一道富有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文化风景线。中国人民大学杨风城教授的《新中国60年中国共产党的文化理论与方针政策研究》,从执政党的文化理论和方针政策的角度,阐述和分析了文化“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形成的历史条件、历史作用和历史局限,重点阐述了新时期以来文化“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方针的确立和坚持马克思主义一元化指导思想下的多样化文化建设方针,认为正是在中国共产党与时俱进的文化理论和方针政策的指引下,促进了新中国文化的繁荣和发展。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所长卓新平研究员的《“全球化”与当代中国宗教》,从分析经济全球化对政治、法律、文化等方面的深刻影响人手,着重研究了经济全球化和对外开放环境下中国五大宗教的发展态势,并针对目前“教外有教,教内有派”等多元化、互渗型的新走向,提出了相应的新思考和新对策。

自中国共产党提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历史任务和奋斗目标后,当代中国社会建设和当代社会史研究进一步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中共中央党校柳建辉教授的《中共执政60年与当代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深刻分析了中国共产党执政60年特别是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社会发生的广泛而深刻的历史性变迁,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开辟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建设“四位一体”总体布局的形成,集中反映了当代中国社会变迁的广度和深度,同时昭示了未来中国社会的发展走向。山西大学副校长行龙教授的《“自下而上”:集体化时期中国农村社会研究的社会史视角》,分析和指出了当前对集体化时期中国农村研究中过分集中于上层政策的偏误,主张加强“自下而上”的农村社会史研究,更多地关注亿万农民的生存环境、日常生活、人际关系和精神心理状态,多角度地认识集体化时期的中国农村社会。

五、关于新中国国防建设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

新中国的建立彻底结束了近代中国国防衰微、备受欺辱的历史,国防和军队建设向着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的目标阔步前进,开创了中国特色的精兵之路,为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和领土完整提供了可靠的保障。新中国坚持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积极倡导和维护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不断开创了外交工作的新局面,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实现了外交战略的重大转变,广泛发展与世界各国的经济技术文化交流,正确处理大国外交、周边外交、与发展中国家外交和多边外交的关系,努力维护世界和平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正当权益,推动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和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为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崇高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推动了中国国际地位和国际影响的不断提高。

国防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要任务,中国特色的精兵之路,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军事科学院战略与战争理论研究部原副部长齐德学研究员的《新中国60年国防和军队建设的基本特点和启示》,通过回顾新中国60年来国防和军队建设的发展历程,深刻分析了新中国始终坚持积极防御战略方针、在极为薄弱的基础上推进现代化建设、经历曲折的探索过程和有所为有所不为等基本特点,进而总结了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推进国防和军队建设与经济建设协调发展、跟踪世界军事发展形势和坚持从中国国情出发、走自主创新道路等历史启示。当代中国研究所副所长张星星教授的《中国共产党与新中国国防和军队建设》,集中围绕中国共产党对国防和军队建设的绝对领导制度,系统分析了中国共产党从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牢牢掌握军队,积极推进国防和军队现代化建设,制定和不断完善积极防御的战略方针,坚持听党指挥、忠于国家和服务人民的高度统一等重大决策与举措,认为始终不渝地坚持中国共产党的绝对领导是适合中国国情、独具中国特色的国防和军事领导制度。

新中国坚持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高举和平、发展、合作的旗帜,实行互利共赢的对外开放战略,为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原所长于沛研究员的《中国道路:繁荣富强和平和谐之路——中国外交60年的回顾与思考》和当代中国研究所丁明研究员的《审时度势,铸就辉煌——对新中国外交战略演变的历史回顾》,系统总结了新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确立和发展,认为中国的“和平外交”和“和平发展”,是中国发展道路最突出的特点,不仅实现了自身发展,而且成为人类文明持续进步的强大动因,使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着愈益重要的建设性作用。中共中央党校宫力教授的《改革开放与中国外交》,集中研究了新时期以来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扩大与对外关系持续发展的良性互动,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加快了与世界潮流的融合,强化了中国与世界各国共同利益的基础,互利共赢的开放战略推进了与国际社会互相合作、共同发展,为国际社会提供一种全新的发展模式。美国哈佛大学傅高义教授的《邓小平与中国的对外开放:1977~1979年的中美关系》,依据翔实的文献资料,研究和论述了邓小平为完成中美关系正常化做出的艰辛努力和重要贡献,以及在此过程中为中国确立对外开放政策奠定的重要基础。美国华盛顿大学沈大伟教授的《中国外交的变革》,概要阐述了新中国成立60年来在外交环境、外交格局和国际地位等方面发生的巨大变化,着重分析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与美国、欧洲、亚洲、拉丁美洲、非洲国家以及国际组织外交关系的发展。印度德里大学莫汉蒂教授的《印度与中国:竞争霸权国还是民主化力量?》,认为印中两国的迅速发展代表了当今世界推进合作与平等和自主自决进程的新生力量,将对世界经济和政治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中国的发展深刻地影响了世界,也推动了国外的当代中国研究,使这一学科愈益成为引人注目的显学。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乌索夫研究员的《俄罗斯学者近十年对中国历史的研究(1999~2009年)》,认为由于中国的经济发展和改革开放政策的成功,俄罗斯学者对当代中国的研究兴趣明显增加,并从经济发展、社会政治史及中国共产党史、对外政策和中俄关系、当代中国人物研究四个方面,介绍和分析了近十年来俄罗斯学者有关中国历史和经济社会发展的70多部专著和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信息中心何培忠研究员的《日本学界的当代中国观》,分四个时期论述了新中国成立60年来日本学界当代中国观的发展和演变及其对中日关系产生的影响。

新中国60年的发展和成就,借用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的话来说,仍然“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未来的发展路程还很漫长,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考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仍然要不断地发展和创新。中国人民有充分的理由坚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一条适合中国国情、反映时代潮流的正确道路,具有蓬勃的生机与活力,中国人民将坚定不移地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开拓前进。随着经济全球化和信息网络化的快速发展,中国与世界的联系愈益紧密。我们热切地希望世界能够更多地了解中国,也希望听到各国学者对中国发展的批评建议,希望在本届国际高级论坛搭建的交流平台和学术联系基础上,进一步加强相互间的交流和沟通,共同推进当代中国史研究的发展和繁荣。

[责任编辑:郑 珺]

作者:张星星

第3篇:路遥的时间(1991年9月—1992年8月)


路遥说,清涧是我魂牵梦绕的一个地方,也是一块产生英雄和诗史的土地,毛主席在这里写下了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沁园春·雪》……

“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是流传了几百年也许是几千年的民谣。

当然,你不能简单地把清涧用“三山二水绕清城,东临黄河与无定”来概括。清泉石上流,鸟鸣深涧中,正是清涧的写照。从青涧到清涧,一个华丽的转身,实现了人类与自然共处的轮回。清涧城西边是笔架山,曲径深幽,青松翠柏,碑宇阁牌,左涧右隘,纵贯南北,是清涧县城的一道绿色天然屏障。

清涧,那是革命老区,也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早在1927年10月12日,共产党员唐澍、李象九、谢子长、白明善等人领导的清涧起义,打响了西北地区武装起义的第一枪。1936年2月7日,毛主席带领红军转战陕北,来到清涧县袁家沟,挥毫写下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沁园春·雪》。

清涧,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是著名的道情之乡、红枣之乡、石板之乡。应该说,清涧虽然贫穷,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地方。

巍巍笔架山,潺潺秀延河。

這天,对于清涧来说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家乡人民的优秀儿子路遥,以生命为代价,呕心沥血创作的百万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他带着荣誉,回归故里。

很快,路遥乘坐的白色奥迪车拐过子长县马家砭的拐峁,眼前就是清涧辖区的折家坪镇了。在马家砭和折家坪的交叉地带,是延安和榆林地区的分界线,也是两地政府迎来送往的地方。

清涧县委书记尤北海,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把自己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还特别给接路遥的其他县上领导交代,今天迎接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穿新穿旧,一定要穿得精精神神,让路遥看到家乡人的精神风貌,看到清涧的发展希望。

白色奥迪车缓缓驶进清涧地界,老远就看见靠近折家坪公路边上停了不少车、两旁站了不少人。我知道,这是清涧县委县政府领导在这里迎路遥。

可是,不知为什么,路遥乘坐的那辆白色奥迪车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让司机把车开到奥迪车跟前,摇下车窗,问司机怎么了?

司机说,路遥让你的车走前边,他看见有那么多的人站在公路边,不知是什么阵势,有些吓人。

我笑着说,那是清涧领导迎接作家回家。

这时,路遥也把车窗摇下来,笑着给我说,这阵势也太大了,那么多的车那么多人,一满就像是迎接中央首长。这样,你在前面引路,我在后边跟着你。

当然,也不能怪路遥大惊小怪,我在这之前没有给他说清楚清涧还有这么一个环节,眼前突然出现这样隆重的场面,他心里有些接受不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只是小时候路过清涧一次,然后就再没正儿八经走进过清涧县城。因此,他对这里还是有些陌生。

可是,我简直就是一个二杆子,什么也不怕,又是回清涧,根本不像路遥那么谨慎,加上我在这里工作了多年,县里几乎没我不认识的人,那么路遥让我坐的车走在前面,我就毫不客气地在前边兴高采烈地开路了。

快到延安和榆林的交界处,我看见县委书记尤北海带着县上有关领导,静静地站在公路边等候迎接路遥。

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尤书记跟前,急忙下车拉开路遥乘坐的车门,把尤书记介绍给路遥,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客气地问候了几句,便坐上车朝县城方向驶去。

车队到了清涧县干部招待所,院子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那时路遥回清涧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清涧的大街小巷,人们争先恐后,想尽早目睹著名作家路遥的风采。

清涧家乡人不知道写《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作家路遥是怎样一个人?跟别的人到底在哪个地方有甚不同之处?乡亲们看见从车里走下来的路遥,奇怪他怎么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你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跟赶集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上衣是一件有点褪色的土黄色夹克,下身穿一条灰不拉唧的休闲裤,脚上穿的是没有光泽的皮凉鞋,这样的穿戴跟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头衔是多么的不协调呀。

路遥就是这样普通,普通得让人不可思议。

傍晚七时,在清涧的石板街道上,往常是那么的冷冷清清,现在突然却人山人海,人们都知道曾经轰动清涧县城的电影《人生》的作者路遥回来了,晚上在南坪礼堂里要跟家乡人民一道观看他的电影《人生》。人们早早站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路遥的出现。

傍晚七时半,作家路遥和县委书记尤北海一同出现在县城红巷口的石板街道上,缓步向清涧南坪礼堂走去,街道两边早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热情的父老乡亲,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作家。

啧啧,他就是写《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作家路遥吗,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这么一个人干的事,会不会是搞错了,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路遥……

人们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着路遥,还不住地在街道两边窃窃私语。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是《人生》的主题歌,那优美的旋律通过架设在南坪礼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清脆地在县城上空高亢而嘹亮地激荡着。

是啊,还记得30多年前,只有8岁的路遥,跟着他的父亲,一身单薄地行走在清涧石板街道上,满怀忧伤地前往延川。33年后的今天,41岁的路遥带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精神,带着自己沉甸甸的丰硕成果荣归故里,在家乡清涧的大礼堂,要重温自己的经典电影《人生》。

此时,路遥从礼堂里走进去,父老乡亲们自发地站起来,向优秀的儿子、著名作家致以最热烈最长久的雷鸣般掌声。

实事求是地讲,路遥对他的这部作品爱不释手,他究竟看了多少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现在,坐在家乡大礼堂中心位置的路遥,再次陶醉在电影主题歌优美的旋律中。忽然间,《人生》中的高加林、巧珍、德顺爷爷、黄亚萍还有李向南……这些跟他同甘共苦的小说里的人物,又一次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

像当年一样,清涧南坪礼堂里再一次掀起观看《人生》电影的热潮。而不同的是,这部影响了无数年轻人奋斗不息的经典作品的创作者路遥,端坐在他们中间。

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同样是在秋天,第一次在1984年,《人生》电影刚刚在全国上映,就在这个礼堂里,观看《人生》电影的人群蜂拥不绝,常常是一场刚结束,下一场又紧张地开始,一场接一场,场场爆满。

现在是1991年,同样是在当年的大礼堂,虽然相隔7年之久,然而火爆的场面丝毫不减当年。

在清涧县城的大街小巷,这几天人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晓得吗?写小说《人生》的路遥回来了。

在这之前,清涧很多人不知道路遥是干什么的,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人?是清涧还是延川,清涧也没多少人提起过跟路遥熟悉或者某个人跟他一块上过学。可是,一提起电影《人生》,对主人公——高加林和刘巧珍,那绝对是刻骨铭心。

在乡亲们的眼里,高加林毫无疑问地被贴上了“卖良心”的标签,遭到人们的谩骂和诅咒;而对于刘巧珍,人们的评价就跟对高加林有很大的不同了,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心,觉得她是一个纯朴善良、模样俊俏、心灵手巧、一片痴情的好姑娘。然而这样的好姑娘,却好心没有好报,让人看了十分心痛。

其實,路遥根本不知道,乡亲们看了他的《人生》电影,对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不知骂了多少回,甚至骂得他狗血淋头的同时,也没少骂写这个爱情故事的作家路遥,骂他的心绝对是让狗吃了,怎么就没有一点人情味,把巧珍这么好的姑娘写得那么可怜。作家怎么就这样坏呢?到底会不会编故事?怎不叫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吃一包老鼠药死了算了呢?为甚不让两个人相亲相爱好好在一起呢?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安排了这样一个让人心里那么难受的结局,听一听陕北民歌里是怎么深情表达的: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

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

你要是有那心事咱就慢慢交,

你没有那心事就拉倒。

你说拉倒就拉倒,

世上好人有那多少,

你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好,

你卖了那良心叫鸦雀雀掏。

你对我好来我知道,

就像那老羊疼羊羔,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我忘了那娘老子也忘不了你。

想你想成泪人人,

抽签算卦问神神,

山在水在人常在,

咱两人啥时候把天地拜。

在陕北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老百姓对那些卖良心的人绝对是深恶痛绝,只要是谁敢卖了良心,那一定是要遭人骂的。不管是谁,不管是干什么的,不仅这个人会遭到众人的鄙视,就是家里所有的人都会让人看不起。

当然,路遥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在普通老百姓中所产生的影响,要知道陕北老百姓在看了他的《人生》电影,不断诅咒高加林不是一种东西的同时,也毫不例外地要把他也美美骂上一顿。

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曾在陕西作协那间房子里,看见路遥十分高兴的时候,我就开玩笑地给他说,你的名气很大,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然而恐怕你以后再不敢回陕北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路遥惊讶地看着我问,是什么原因?

我笑着给他说,估计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埋头写你的小说,当然不知道这些!其实,有好多耿直的陕北人已经对你非常不满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怎么了,主要是看了你的《人生》电影,他们心里就对你产生了很大的看法。有好多陕北老百姓为巧珍鸣不平,也不知替她哭了多少鼻子。当然,别的地方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我不敢给你瞎说,可在陕北有好多人看了《人生》,不断地议论你的长长短短,这些我确实知道一些,他们把《人生》中的巧珍的爱情悲剧,全归到了你一个人身上,说是你硬把刘巧珍和高加林的婚姻给日弄成这样。

路遥笑着问我,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敢哄你,你根本听不到这些,你是著名作家,名气越来越大,就是有人听到也不敢在你面前说,害怕你不高兴。而我一直在基层工作,接触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那时我也不认识你,跟你扯不上一点关系,能听到一些真实情况。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心实意要骂你,是骂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当然,也有老百姓说写这个故事的人就不是什么好鸟,比高加林还喜新厌旧,不然怎么能知道高加林这么坏,肯定自己有这样的亲身感受。

那时候,路遥还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可他听我这么一说,把牙龇了几龇,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事实上,自己的作品能够让普通老百姓关注,那也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我继续给他说,你根本听不到这些。那时我在清涧县店则沟乡政府工作,距县城有50公里的路程,虽然文化落后,交通闭塞,可是县城里的人在乡政府工作的不少,经常可以得到县城里一些信息。

有天下午,乡政府的干部们正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武装干部惠小平坐着顺车从县城回到乡政府,他从城里带回一个消息,说清涧大礼堂里正放一部名为《人生》的电影,那场面异常火爆,一票难求。据说电影里好多镜头取自陕北的榆林、绥德、米脂、清涧一带,在下二十里铺老沟里的小桥上,就有高加林和刘巧珍谈恋爱的几个镜头,场面亲切而震撼,在礼堂的售票窗口根本买不到一张电影票,想要看《人生》,必须一个乡一个乡地预定,这个《人生》电影绝对值得一看,不看会后悔一辈子。

惠小平这么一说,一下就把乡政府院子里正吃饭的人情绪给调动起来了,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一个个热血沸腾,晚饭也不想吃,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惠小平,觉得人家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知道的事情就比我们多,说不定他已经在城里把《人生》电影看过了。

说实在的,我和其他年轻人,早已经坐不住了。

当然,那时城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乡政府的娱乐活动就更少了,我工作的那个乡政府,一个月能看一场电影也是比较奢侈的事情,看的也是不知放过多少遍的老电影,好一点的电影根本轮不到。因此乡政府里的年轻人一听县城礼堂放《人生》电影,还打问到别的乡政府已经组织干部们观看了,缠着乡政府领导也组织大家去看一场。据说,乡政府为预定《人生》电影,还是费了一番周折,通过一些关系,才预定到晚上十一点的电影。尽管时间有些晚,但人人都很兴奋,一吃完晚饭,就坐着乡政府唯一的一辆大卡车,跑了上百里的路,就为看一场《人生》电影。

这是我告诉路遥当时《人生》电影在清涧县城放映时的真实情景。

客观地说,那时人们对路遥还没什么印象,也不知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作家,甚至他是哪里人也不是很清楚,关键是对《人生》电影感兴趣。

那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一帮子人坐着大卡车赶到了县城,因为前一场电影还没结束,后一场的观众进不去,全部在礼堂外边排队等候,等到看完电影,已经是半夜了,大家再坐车返回乡政府。

尽管夜很深,但大家仍然处于激动和兴奋状态。然而,就在我们坐着大卡车回乡政府的路上,我听见有人在车上骂你,说是《人生》这个电影是有一个叫路遥的清涧人写的,写的是绝对好着哩,就是没把刘巧珍姑娘写好,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你看把人家巧珍可怜的,搞得我哭了一鼻子又一鼻子,你说作家怎就坏成这样,不能把事情弄好一点,让人看了心里顺畅一些,我不光想骂那个卖良心高加林,还想骂那个作家路遥……

路遥听我说的这些,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

我说,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清涧县文化局的局长白生川,他曾是我的顶头上司,有次我回到清涧见到了他,他专门请我和文管所的贺阿龙在他家吃了一顿饭。在饭桌上,我不知他是跟我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地对我说,你跟路遥在一起,见面的机会多,你给他捎一句话,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再别那样糟蹋我了,我把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认真地看了几遍,小说确实是一部好小说,就是有一点实在不好,让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路遥笑了笑问我,我的小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白生川,他说你在《平凡的世界》小说里写石圪节公社书记白明川,其实写的就是他。

路遥突然来了兴致,急切地问我,他怎么能说我写的白明川就是他,而不是别人呢?他有什么根據?

我说,这个问题,我也这样问他了。

路遥问,那他怎给你说的?

我说,白生川说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绝对不是胡言乱语,有事实根据。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你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那些事情,时间和时代背景,完全跟他在石嘴驿公社当书记时一模一样,因此《平凡的世界》小说里那个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的生活原型。

白生川还给我说,石嘴驿公社是你的家乡,他认为你对石嘴驿公社的事比较了解,所以你就把那些事有些夸张地写到《平凡的世界》里了。

路遥一听,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那么,白生川到底是不是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石圪节公社书记白明川的生活原型,我搞不清楚,恐怕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说到这里,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想转换一个话题。然而路遥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他笑了一阵又问我,白生川还给你说什么了?

我说,白生川有些埋怨地告诉我,你看路遥,实在有些不像话,都是一个县的人,怎能这样?基本上连名字都没有变一下,让谁看都认为他描写的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只一字之差。其实,我在石嘴驿公社当书记的时候,虽然当得不是很好,也不像他写得那么糟糕。

路遥笑着说,看来白生川对号入座了?

我说,绝对是这样。他还给我说,别人看《平凡的世界》是欢欣鼓舞,而我看《平凡的世界》,连头也抬不起来,好多人说我就是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的那个白明川。唉,我是一满没法活人了。

路遥说,哎呀,白生川是误会我了,我对他确实不了解。今天你不给我说这些,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我给路遥说,其实,白生川说是这样说,可我感觉到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能让你把他写进小说,那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哪怕是你小说里的一个反面人物,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个找你麻烦。他只是在我面前说一说,意思是想让你注意一下他这个人。

那么,到底是不是这一回事呢?

现在,路遥回到了清涧,不仅要跟家乡的父老乡亲一起观看由他改编的电影《人生》,还要为家乡的文学爱好者做一场报告,曾担任县文化局局长的白生川,当然也在其中。

事实上,说是路遥给清涧文学爱好者做报告,实际上清涧县的文学爱好者寥寥无几,或者说在这样的小县城里,爱好文学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在大礼堂里,听路遥报告的人里面倒是机关干部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尽管好多人不知道文学是啥玩意,但他们都想凑这样的热闹,目的是想目睹著名作家路遥的风采。

其实,说是清涧大礼堂,实际容纳不了多少人,最多也就容纳二三百人的样子。可是这个报告与往常完全不同,不是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地念别人替他写的稿子,好多人不爱听,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而路遥的这个报告,是以作家的角度讲他的创作体会,或者是他的人生故事,因此场面就大不一样了。

路遥优美动听的语言,真情实感的心境,苦难的人生经历,创作的无比艰辛,一下就把家乡人民的心紧紧地抓在一起。乡亲们知道,一个成功的作家,不仅有他光鲜亮丽的一面,同时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因此无论是机关干部,还是普通百姓,都想去听他的报告。

其实,清涧县城人并不多,然而这样的小县城,谁还不认识谁?考虑到秩序和安全,在路遥做报告前,就已经给有关单位发了票。那么有票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大礼堂,没票的人怎么办?他们也要进去,一下就把清涧大礼堂围得严严实实,维持秩序的公安人员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面对这样有些混乱的场面,县委和政府办公室的领导沟通商量了一下,觉得大家听作家的一次报告也不容易,干脆把大礼堂的门全部打开,让礼堂所有的走道都站满人,尽量满足群众的愿望。虽然这样做存在一定的安全风险,但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这次路遥回清涧,一共作了两场精彩的报告。一场在清涧大礼堂,另一场在清涧中学,绝对是场场爆满,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前所未有。

路遥在清涧县大礼堂做的这场报告,我陪着尤书记坐在礼堂第一排的位置。在一排前,也挤满了听路遥报告的群众。

现在,这些群众也不管是不是把县委书记的视线给挡住了,统统拥挤在主席台下边的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主席台上的路遥。显然,他们顾不得考虑这样做文明不文明,文明在这时候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我在礼堂第一排,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而对主席台上做报告的路遥,基本上一点也看不见,让走道里的人整个给挡住了。

这时候,县委书记也被拥挤得在前排无法坐了,尽管公安人员竭尽全力维持着礼堂的秩序,但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有些受不了,也害怕尤书记感觉到这样混乱的场面不好意思,就想尽快从这里离开。

我现在毕竟不在清涧工作,而是陪路遥回清涧,就是尤书记想发一阵脾气,因为有我在他跟前,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是地道的清涧人,对礼堂出现的这种场面习以为常,所以见怪不怪。然而我得顾忌尤书记的脸面,自己觉得在这里帮不了什么忙,也不给他添乱,所以我给尤书记打了招呼,从礼堂里挤出来,朝县城红巷口走去。

我刚走到县城东沟桥头,突然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喊我。

我扭头一看,是王天乐和李志强从县城的红巷口往招待所的方向走。于是,我站在县城的街道上,等着天乐和志强走到我跟前,然后一起不紧不慢地朝县城的十字街往前走。

天乐一边走一边给我说,礼堂里那么多的人。

我说,清涧就是这样,好不容易路遥回来了,家乡人觉得好奇,都想去听他的报告。

清涧人没一点规矩,那些公安人员连个秩序都维持不了。天乐有些不高兴了。

李志强也不管天乐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笑,但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清涧就这么大点县城,都是熟面孔,一个看一个的样,公安人员也没办法,对谁都下不了手,只要不出事,拥挤一点就拥挤一点。

王天乐听我这么一说,他也不再说什么,跟我到了招待所门口,突然站住问我,你知道县里给路遥准备劳务费了没有?

我说,哎呀,这个我还不清楚。

王天乐眉头皱了皱说,这事你都没考虑就把路遥领到这里来了,你看礼堂里拥了那么多人,就不怕出事?你简直太不成熟了。

天乐毫不客气地在大街上把我批评了一顿。

我说,这些跟成熟不成熟没什么关系。其实,你也不要着急,的确是我的疏忽,我根本没想这个事,不知道还有劳务费,我中午问一下尤书记。

王天乐又问我,这个事我没给你交代清楚是我有责任,那我给你说的那个白面粉,你落实得怎樣?

我说,这个没问题,我给尤书记交代过了,而且尤书记害怕忘了,还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我觉得他已经安排过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买一袋白面粉,确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个国家干部一月三十斤粮,而且是粗细粮搭配。我有这样的体会,因在政府食堂吃饭,每月得给灶上交三十斤白面,常常为交不上而犯愁,否则吃饭都有问题了。那时能买到白面的人,相当有能耐。然而也有一些有门路的人,把粮本上的粮换成粮票,再通过关系买成白面。县政府的通讯员,就是一个令我羡慕的人。他经常给县长和副县长买粮,渐渐跟粮站的人熟悉了,隔三岔五就能搞到一张白面的条子,得意地在我跟前显摆。我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他是故意刺激我,或者是让我巴结他。因为我是文化局文书,电影院和剧团都属于文化局管,经常有外地剧团在礼堂演出,想让我给政府领导送票时,给他也搞一张。或者有什么好的电影上映,文化局可以取票送领导。在送领导时,也能有他的一份。事情就这么简单,也算是资源共享。

关键的一个问题,那时候就这么贫穷。

说一句非常可笑的话,我在没到省城的时候,真不知道大米是什么样子,以为是比小米大一点的东西就叫大米。我去西安开会,第一次看见饭桌上那一脸盆白花花的东西,才知道这玩意是大米。因此我能理解天乐的心情,害怕没一袋白面拿回家,路遥回去连一顿白面也吃不上,那一家人的脸面就不好看了。

王天乐绝对不能让他哥回家看到这样尴尬的场面。因此他给我说,吃了中午饭,让我哥在房子里休息,我和志强回趟老家,你看白面在哪里,我要送回去。

我说,中午吃饭时,我问政府办主任,可能尤书记交代给他了,肯定让你回家时拿上一袋白面粉。当然我之所以如此扛硬地在天乐跟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有县委的尤书记,他不可能这个事都解决不了,不就是一袋白面,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午十二点半,路遥在大礼堂的报告结束了。

尤书记陪着路遥从招待所的大门里进来,直接去了招待所的食堂。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把政府办主任刘树滋叫到一边,微笑着问他,尤书记答应给路遥一袋白面,不知他给你交代这事了没有?

刘主任说,我已经让人把白面放在招待所了,一共两袋,尤书记特别交代的事,你看什么时候要,我让人给你去拿。

太好了,你快让人把白面拿到奥迪车跟前,我去食堂叫司机,过一会路遥弟弟要送回石嘴驿老家。

刘主任说,我给你找人,你去叫司机。

我赶快走进包间,悄悄对天乐说,尤书记把白面已经准备好了,是两袋,你让司机跟我把面装在车上。

王天乐说,太好了。说着,他和我一同从包间里出去,走到食堂的大厅,向延安政协的司机要了小车上的钥匙,跟我到招待所的院子,把两袋白面装在小车上,他转身给我说,这事你不要告诉我哥。

我说,你放心,我告诉他有什么意义。

在招待所的包间里吃完中午饭,我从饭堂大门往出走的时候,悄悄把县政府办主任刘树滋又叫到一边,对他说,刘主任,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刘树滋看着我笑着说,你小子还有什么事?

我说,路遥做报告,给不给劳务费?

刘主任说,我们研究了,决定给他五百块。

哎呀,我说刘主任你也太小气了,一个县政府,五百块怎能拿得出手,人家路遥可是全国著名作家,给五百块钱是不是太掉价了?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给他那么一点,我感到尴尬,甚至不好意思,你不觉得?

刘主任说,路遥是清涧人,清涧就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觉得给五百块不少了,而且还有两袋白面,要知道县里这次开支也不小,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为难我,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事,你理解一下。

我问刘主任,尤书记知道不知道?

刘主任说,尤书记不具体管这些事。

我无话可说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个事我不好给路遥和王天乐交代,哪怕县里一分不给也没关系,路遥绝对不会计较,就等于给家乡义务做一场报告。问题是要给报酬就要能拿得出手,重要的这是身份象征。然而刘主任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因此我让刘主任直接把钱交给路遥弟弟王天乐,不要沾我手,免得我面对他们难堪。

刘主任说,没问题,我直接把钱给路遥,都是清涧人,他还能不理解。

下午的时候,清涧中学一位领导来到招待所,他走进我的房间给我说,学校想邀请路遥给师生们做一场报告,他问我行不行?

我说,只要路遥愿意,在清涧任何一个地方做报告都没问题。不过,这个事你最好跟路遥或他弟弟商量。路遥在你们清中做报告,我就不去了,我好长时间没有回清涧,想借这个机会,去宣传部看看邓世荣。我在文化局工作的时候,他是我领导,给了我不少帮助,他还是我小学时的老师,是我特别尊敬的一个人。虽然清涧有一些说法,说他非常有水平也非常高傲,一般人他看不起。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尽善尽美,有优点就会有缺点,要看待这个人的品德,别人不管怎么看他,有一点那是有目共睹,他的人品相当好,可以说在清涧有他这样水平的人不多。

清中那位领导赞同我的看法,他也认为邓世荣是清涧难得的人才。可惜呀,是人才在清涧也就这样白白地给浪费了。

我说,我好久没见他了,不知他现在怎样,想单独跟他聊聊。

清中那位领导问我,那你决定不去学校了?

我说,不去了。清中我在文化局工作时经常去,相当熟悉,因此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事实上,我说这些,完全是给自己找理由。

要知道,路遥在清涧礼堂做报告,县政府给他五百块的报酬,在某种程度上,给我的思想压力很大,我不知道清中能比縣政府高多少?而我知道他在西安做一场报告,人家起码给他一千块,突然到清涧降了这么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当然路遥绝对没有考虑给家乡人民做报告要什么报酬,关键的问题还有他弟弟,他会如何看待这个事情。因此我害怕再出现这样的场面,所以就不想去了。

我把我不去的理由给清中的这位领导一讲,他不勉强我,而且也能理解,然后他很快从我住的房间离开,到路遥的房子里商量去了。

不一会儿,清中的这位领导就从路遥住的房子里兴高采烈地出来了。他一脸兴奋地走到我的房子,大呼小叫地对我说,这下弄美了,路遥愿意到清中做报告,我得赶紧回去,把这个事弄隆重一些。

我给他点了点头,把他从门里送出去,一直看着他下了招待所的楼,才回到房间。

是啊,不是清中这位领导兴奋,就是我也没有想到路遥会这么愉快地接受清中领导的邀请,好在中午两点钟的时候,天乐从石嘴驿老家回到了招待所。

应该说,王天乐回来得正是时候。

我走进路遥的房间,对他说,清中我就不去了,有尤书记和天乐陪你。

路遥看了看我问,你还有其他事?

我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有一定的感情,看到县城那些熟悉的楼房、熟悉的石板街道,以及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感到很亲切,有些恋恋不舍,甚至有些不想走的感觉。明天就要离开清涧,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要跟自己恋人分手一样,心里很不好受。因此在走之前,我想去看几个曾经帮助过我的朋友。

路遥站在套间的客厅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不管路遥怎么看我,仍然情不自禁地给他这样说着,说得有些动情,眼眶里含满泪水。

路遥看着我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出面解决的事,你告诉我一声。

我说,再没什么事,就看几个朋友。

两点的时候,县委书记尤北海准时来到招待所。

我赶紧从房子里走到楼下的院子里,看着路遥和天乐坐车从招待所门里出去,李志强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好好睡一觉。

我给李志强说,身体不累,主要是心累。

李志强一边走一边说,我去清中听路遥的报告,以前没这样的机会,这次我要把机会把握好,路遥的报告一结束,我就回延安,先跟你打声招呼。

我说,你忙什么,不在这里吃晚饭?

李志强说,晚饭不在这里吃了,我和司机一会儿就到子长,顺便回一趟老家。

我说,那好,路上小心一点,以后到西安联系我。

李志强边从招待所门里往出走,边给我招手。

这天下午,路遥从清中做完报告,还不能安安静静地休息,院子里有不少文学爱好者等着见他。这些热心的文学爱好者,从他回到清涧那天起,基本上围绕着他的活动在活动。礼堂里他的报告,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在清涧中学的报告,他们也会追过去。当然,路遥是大师级人物,对于清涧文学爱好者来说,也是文学教父,那么能在清涧听他做报告,那是难得的稀缺机会。

事实上,仅仅听路遥的两场报告,仍不能满足他们近距离接触著名作家的欲望,他们还想跟他合影,这机会千载难逢,绝不能留下一点遗憾。

这时,邓世荣走进我房间给我说,县里一些文学爱好者想跟路遥一块照相,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我说,应该没问题,路遥绝对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他非常平易近人。

邓世荣说,你跟他熟悉,把情况给他说一下,看他是什么意见。

我说,领导安排的任务,我想办法去完成。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稍微等一下,刚才看见县广播站的岳静和几个人到他房子里去了,好像是采访他,半路上让我插进去,他们会不高兴。再说,路遥一会儿要跟尤书记照相,我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同意跟尤书记合影,等岳静采访一结束,我就把他叫到楼下跟尤书记照相,你们顺便也就跟他一块把相照了。

邓世荣笑着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清涧县广播站采访路遥没用多长时间,一行人就从他房间里离开了。我走进他房间,对他说,这一天你一定累得不行了。

路遥笑着说,累是有点累,可是心里高兴,这是回到自己的家了,累一点没关系。

我说,过一会儿就吃饭了,尤书记在一楼的房间里等着陪你,你是不是瞅这个机会,在招待所门口跟尤书记合个影。

路遥问我,尤书记还在招待所没走?

我说,没走,他要一直陪你离开清涧。

路遥说,那咱赶紧下楼,别让尤书记等得时间太长。

就这样,我和路遥从招待所的二楼里下来,尤书记也从一楼的房间里走到东楼大厅,在招待所大厅门外的台阶上,路遥和尤书记合了影。接着,清涧文学爱好者围在路遥跟前,留下了一个美好而难忘的画面。

路遥在院子里跟清涧一些领导和文学爱好者照相一结束,就跟着尤书记往招待所食堂里走。我走到他跟前悄悄说,刚才跟你照相的这些人中,就有文化局的白生川,戴着一副眼镜,就是瘦高个子那个人。

路遥转身看了一眼,就从食堂里走进去了。

有关路遥在清涧的活动就要告一段落。

这是路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清涧人民优秀儿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回家乡清涧。总体上来说,清涧县委和县政府领导对路遥回家乡高度重视,把他在清涧的一些活动安排得井然有序,县委书记尤北海自始至终陪着他,使他非常感动。

晚上,尤书记陪路遥在房子里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简短的告别。也许,尤书记害怕影响到他休息,因此在房子里待的时间不长,就跟他告辞了。

离开路遥的房间,尤书记到我房间给我说,以前不认识路遥,以为他这样一位著名作家,一般人不容易接近,觉得名人都有些高傲。可是这次跟他接触,没想到他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一个人,没一点名人架子,他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说,路遥一贯是这样,劳动人民本色一点没变,他现在穿的这些衣服,在西安也是这样,去北京领茅盾文学奖也是这样,回到家乡清涧还是这样。在西安走的时候我还建议他买一套新衣服,他的那些衣服也该换一换了。可你听他怎给我说的,他说他的衣服颜色深,而且耐脏,就是再穿几年也没问题,别人也看不出他穿的是旧衣裳,现在商店里卖的那些衣服好看不好穿,他根本不喜欢。

尤书记笑着说,路遥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人。

我说,路遥是劳动人民的典型代表。

尤书记说,明天你们就要离开清涧,不知道你和路遥还有什么事?

我说,再没什么事了,你给他两袋白面,解决了大问题,而且你一直陪着他,非常感谢你的盛情款待。

尤书记说,路遥能回清涧,那是清涧人民的荣幸,也是给我的面子。幸亏你,要不然把他请不回来。走时要不要带点红枣,给路遥拿一些,清涧再没什么,就红枣还有点名气。

我说,什么也不要,清涧人不缺这些。路遥明天一早回石嘴驿看他的父母,你就别操心了。

尤书记说,我让邓世荣把你们送到绥德,明天早上我来招待所陪他吃早饭,上午还有一个会议。

我说,如果你太忙,就不到招待所来了,我们一吃完早饭就走。

尤书记说,早饭我还是陪一下。

我问尤书记,不知明天谁的车送路遥?

尤书记说,县政府的刘振前,考虑到你们几个人,让政府办安排一辆大一点的车就可以了。

我说,我和路遥商量过了,明天把他送到石嘴驿的王家堡,听说他父母几天前就准备上了,又是炸油糕,又是做豆腐,路遥回家,家里一样隆重。到时把他送到家,我跟车回县里,多给他留一些时间,让一家人一起好好说会话,他回次家也不容易。下午再把他从家里接上,送到绥德。

尤书记说,那尊重路遥的意见。

那夜,我睡得非常香甜,一觉就睡到太阳很红了,才漫不经心地爬起来,坐在窗前,有鸟在窗前飞来飞去,一缕阳光带着小城的细细清风,透过那层玻璃窗,不经意飘洒在我疲惫的身上,我有种羽化的感觉。

路遥回到王家堡,在家里待了一天一夜,然后去了榆林地区石油公司,为解决他弟的工作,专门拜见了李春富经理,然而……

“生活犹如一件艺术品,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美的一笔,每个人也都有自己认为不尽如人意的一笔,关键在于自己怎样看待。”

秋天,是陕北最美好最迷人的一个季节。

高大陡峭的黄土高原,已经不再是黄茫茫光秃秃的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层次分明美丽迷人的绿色世界。虽然在陕北还远没有形成一片连着一片接天连地茂密的树林,甚至也很难看到一片片像模像样的树,但一到这个季节,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野草和零星的小树混杂在一起,还是显得一片姹紫嫣红。那些棱角分明的黄土高原,只有在陕北才显得那么的巍峨高大,那么雄奇挺拔;行走在黄绿相间的山路上,耳边不时传来几声悠扬的信天游,你会欣赏到不一样的迷人景观。

此时此刻,陕北的天空格外晴朗,空气新鲜得水灵灵一般,感觉到有一种甜滋滋的味道;一溜清清的二毛毛风,在山坡沟洼情不自禁地刮来刮去,给人一种温馨和惬意。在农家的小院里,枣树、梨树、桃树、苹果树的枝頭上,争先恐后地挂满沉甸甸的果实,吸引着蝴蝶、蜜蜂还有小鸟在枝头上争先恐后地你追我赶,也引来了人们贪婪的目光。

陕北的秋天,就是如此让人垂涎欲滴。

一辆白色面包车穿过清涧县城石板街道,沿着潺潺流淌的秀延河,经过乐堂堡,翻过韩信埋母的长长九里山,就是清涧县的石嘴驿镇。

作家路遥就出生在离石嘴驿镇不远的王家堡。

历史上的石嘴驿,曾是一个驿站,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行走在古驿站的马路上,仿佛能听到当年走西口的驼铃声和悠扬的信天游。

路遥的家在离驿站不远的王家堡村头公路上边,是一院普通的三孔土接口窑洞,院里栽了枣树和槐树,枣树上已挂满了红艳艳的红枣,像红珍珠一般。然而这个窑洞并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出生的窑洞离这里不远,在村子中间位置,早已破烂得无法住人。

清涧县政府的面包车在西包公路上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王家堡,在他家窑洞下的公路边一停,我跟着路遥从坡里上去,看见他父母早早在硷畔上站着迎他。

路遥是王姓家最有出息的人了,经常在全国各地抛头露面,给这个贫穷的家带来非同一般的荣耀,只要有人在老两口面前提起路遥的名字,两位老人的脸上总是荡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眼看自己两个在省城工作的儿子高高兴兴地从坡里上来了,两位老人激动得几乎连两句平平常常的问候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笑。

路遥的父亲是一位不善言语的老实农民,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棱角分明,头上戴着一顶白瓜壳帽子,帽子破旧得不成样子,几乎分不清是白色还是灰色,脖子上搭的一杆旱烟锅,非常显眼。

可以说,父亲的这个形象,简直就是路遥创作的小说《人生》中刘立本的翻版。我们从他家坡里的一条小路上爬上去,老人家静静站在硷畔上,面无表情,背抄着双手,一句话没有说,只用眼角扫视了一下从院子里走进去的路遥。

路遥也没跟父母打招呼,直端端走进边窑里。

父亲没跟路遥进去,仍然在院子里站着。

其实,家里人早就知道他回来,几天前就把窑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窑里也没什么摆设,他装修房子时淘汰了一些家具,用一辆大车从西安拉回来,准备他弟结婚时用,因此家里基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此时此刻,路遥的母亲显得比父亲活跃一些,从我们走进院子,母亲一直跟在路遥身后,喋喋不休地在儿子跟前说什么。

我站在院子里,问他父亲,您老身体怎样?

一般。路遥父亲说,头仍然这样低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慢腾腾装起一锅旱烟准备抽,我忙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给老人家递了一支。

老人家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我就抽这个,有劲。

我说,您老抽一支好烟。

路遥父亲接住我给他的那支红塔山烟,把烟夹在他耳朵上,仍然把他的旱烟点着抽起来。

现在,院子里不仅有我和路遥父亲,还站着路遥最小的弟弟九娃。路遥和天乐回到了家,他在家里就没什么优势了,也不敢靠近他那两个哥哥跟前。特别是路遥,兄弟俩相差近二十岁,在一块生活没多少日子。从某种意义上,他看见路遥还有点陌生。

此时,九娃站在我跟前,掏出一盒“大雁塔”牌的香烟,递给我了一支说,你回窑里去。

我说,院子里风景好。

路遥父亲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哎,什么风景不风景的,就栽了几棵枣树,也没什么,枣树长得还算凑合,你想吃自己摘,我家的枣脆。

九娃也说,你想吃哪颗自己摘。

陕北人不会花言巧语,直来直往,却本分厚道,只要是门里进来的人,都是客人,没必要那么客气。当然到了路遥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关键是我嘴馋,经不住院子里挂满枝头那些红艳艳的红枣诱惑,伸手就在枣树上摘了几颗红枣,那红枣吃起来确实又甜又脆。

这时候,路遥和天乐从窑里走出来,他母亲害怕儿子跑了一样,几乎一步也不离地跟在身后,还不停地用手擦眼泪。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路遥却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别让司机等,今天走不成了,你看我妈那样子,知道我下午要走,就在我跟前哭成了一缝水。因此我得在家里住一晚,明天一早你来接我。

我说,那你就住一晚,我到清涧给石油公司李经理打个电话,就说你明天去他公司。

路遥说,你给人家解释一下,明天在他公司吃顿中午饭,看他是什么意思。

我说,没问题,这事我给处理好。

離开王家堡,我坐着县政府的面包车回到清涧,对一同送路遥到王家堡的县委宣传部长邓世荣说,路遥母亲死活不让路遥走,非让他住一天,明天送他去绥德。

邓世荣说,那明天八点从招待所出发。

第二天九点,清涧县政府的面包车到了王家堡,仍然停在路遥家坡底的公路上,我到路遥家叫他。他只要离开西安,作息时间就跟正常人一样了,再不是早晨从中午开始。

我急急忙忙从路遥家院子进去,看见他家边窑的门开着,没有看见路遥,只看见他母亲站在门口。但老人家不认得我了,见我从院子里进来,便对家里人说,咱家来了一个人,不晓得是谁?

路遥知道一定是我,急忙从窑里走出来,对他母亲说,妈,你认不得他了,昨天到咱家来过一次,他是跟我一块的。

路遥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你看我的眼睛,连个人也认不得,一满没记性,咱赶紧到窑里客(去的意思)。

我从他家窑里走进去,老人家热情地问长问短,还非让我吃饭不可,早上给路遥炸的油糕还热着哩。

我看见老人家要到锅台上端油糕,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地说,不晓得菜热着不?

我忙走到老人家跟前说,大娘,您别忙了,我在城里吃过饭了,现在接路遥去绥德。

路遥的母亲再不像昨天那样哭哭啼啼,只要儿子在家里住一晚,她就心满意足。其实老人家心里明白,儿子是干大事的人,尽管这次回家时间不长,但她把该吃的都让吃了。因此老人家虽然有些不舍,又不是他走了再不回来。

是啊,路遥的母亲该给儿子表达的心意都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她也明白儿子不可能一直这样守在她的身边。但对母亲来说,始终觉得对他有些亏欠,从小把他给了人,那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因此他这次回家,家里就像过年一样,让他好吃好喝,然后看着他离开。

王天乐从窑里出来,自始至终没跟他的父母说一句话,直端端走到九娃的跟前,不知给他说了句什么,先从坡里的小路上下去了。

那时,我很想让九娃一块儿去绥德,趁这个机会见一下李经理,如果没什么问题,他就要给李经理服务,也就是石油公司的人了,早认识一下有好处。可是不知为什么,路遥和天乐坚决不同意。

他俩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此时,一家人都站在硷畔上送路遥和王天乐。

兄弟俩走得非常从容,头也没回一下去看看站在他家硷畔上的父母,很快上了面包车,眼看就要离开王家堡了,年迈的父母亲还一直在硷畔上静静地站着。

我不明白,路遥走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他父母打声招呼,却默默地坐在面包车靠窗的位置,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直到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司机在关车门的那一瞬间,他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硷畔上的父母,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

路上,路遥始终不说一句话,气氛有些压抑。我看见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静静地坐在面包车里,风驰电掣地经过田庄,绥德就在眼前了。

绥德,过去曾是地委的所在地,也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被称为陕北的旱码头。这里南来北往,商家云集,店铺林立,在陕北是非常重要的贸易集散地。后来地委搬迁到榆林,现在仍然有地区的许多单位,榆林地区石油公司就是其中一家。著名的《三十里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榆林地区石油公司在绥德城南的一个山坡上,坡下是潺潺流淌的无定河。面包车从地区石油公司办公楼前停下,李经理就拉开车门,热情地握着路遥的手说,欢迎你来公司指导工作。

路遥微笑着说,给你添麻烦了。

您这样的大作家能来我们公司,那是公司的无上光荣,怎么是麻烦。李经理一直拉着路遥的手,就要往办公楼的二楼走,却把送他的人遗忘在院子里,我紧走两步,急忙给路遥说,路遥老师,您给邓部长打声招呼,好让他们回清涧。

路遥急忙转过身,微笑着跟清涧县送他的那些人一一握了手,并不停地说,谢谢你们。

清涧送路遥的人一走,李经理就领着路遥去了公司二楼的会议室,像接待上级领导那样,滔滔不绝地介绍公司的发展和经营情况。然而,李经理并不知道,这根本不是路遥和王天乐感兴趣的话题,兄弟俩风尘仆仆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解决他弟弟的工作问题。然而李经理可能把我给他写报告文学时说的这事忘了,仍然口若悬河地构筑公司的宏伟蓝图。

我实在有些着急,又无法给李经理暗示。

王天乐明显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态。

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了,急忙走到李经理跟前说,路遥老师这两天在清涧搞了很多活动,实在累了,不如先去吃饭。当然,我这么说有我的用意,想让李经理尽快转入正题,把路遥弟弟的工作问题给兄弟俩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他就是理解不了我的意思,甚至有些不高兴地把我看了一眼,觉得我不懂规矩,好不容易路遥到了他公司,他一定要把公司的辉煌成就展现给路遥,而我如此不礼貌地打断他,那就是故意在捣乱。

我不管李经理怎么想,但我不能让路遥和王天乐反感。因此我给他说,你公司那些事,我已经给路遥老师汇报得非常清楚了,咱抓紧时间,路遥老师一会儿还要去榆林。

其实,我说的“抓紧”,他应该明白,可他就是不理解,而且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态。

虽然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我感觉一开始就出现这样的情况,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我有这样的预感。

然而,就是我这样接二连三地故意“捣乱”,李经理实在有些无可奈何了,他也失去了再给路遥介绍公司情况的兴趣,带着路遥离开会议室,到一楼餐厅。

李经理实在是用心良苦,饭菜准备得非常丰盛。

吃饭的时候,天乐把我叫到门外对我说,你回避一下,我和路遥跟他直接谈九娃的事。

我说,没问题。

王天乐又说,既然路遥已经走上他的门了,那么要价就高一点。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有想法,觉得求人帮忙办事,感觉像做买卖一样。那么,既然你让我回避一下,那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怎么谈?结果如何?那就没我的事了。

我看着天乐从石油公司的餐厅门里进去,便站在公司大门口,看着公司下边的无定河,心情像滚滚流淌的河水一样。然而,就在我站在大门口台阶上不一会,突然听见开门的声响,我扭头一看,是路遥和天乐从餐厅出来了。

路遥手里翘着一支烟,紧紧地皱着眉,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而王天乐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急匆匆走到我跟前,愤愤地说,你让李经理安排一辆去榆林的车。

我给他点了点头,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

当然,不需要我问什么,就知道事情有了麻烦。因此我走到李经理跟前说,李经理,你安排一辆车,送路遥去榆林。

李经理说,我马上去安排。

看见李经理到二楼办公室去了,我给站在一边愁眉苦脸的王天乐说,你和你哥去榆林,我就不去了,想回去看一下我的父母。

王天乐说,你去跟路遥商量。

我看出王天乐有一些情绪,而他的这种情绪在此时此刻表现得尤为明显。然而,他越是这样,我越感觉到事情有问题,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便去问,否则会适得其反。因此我就走到路遥跟前说,路遥老师,这里离我家非常近,父母上了年纪,想回家看看,榆林我就不去了,您看怎样?

路遥看着我问,绥德到你们家不远?

我说,不远,比清涧到我们家还近。

路遥说,那你让李经理安排车把你送回去。

我说,先送您和天乐。

此时,天乐仍然站在大门口,一个劲愁眉苦脸地抽烟。我走到他跟前说,我跟你哥说好了,你俩去榆林。

王天乐没有表示他的态度,只是摇着头说,李经理这人非常狡猾,根本不给帮忙。

现在我也不想问李经理为什么说好的事突然反悔,觉得没这个必要,他不帮忙一定有他的道理,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满足兄弟俩提出的要求。事情到底怎样?我还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弟弟的工作有了问题。我正这样想的时候,李经理从办公室下来,手里提着两瓶茅台酒站在路遥跟前说了一阵客气话,看见公司的皇冠车到了院子,他急忙给路遥拉开车门。

看着路遥和王天乐坐的皇冠车驶出了大门,我跟着李经理走到他辦公室,问他,你说好帮忙安排路遥弟弟的工作,怎么突然变卦了?

李经理说,嘿嘿,你看你这话说的,怎能说是我变卦了,关键是路遥弟弟提出的要求太高,我满足不了。

我问李经理,他给你提什么要求了?

李经理说,路遥倒没说什么,关键他弟弟,一副盛气凌人,不仅要我安排在公司工作,还要解决成公司的正式人员,你说我能解决了吗?我确实没这个权力,实在不敢答应,随便答应就是哄人。我还给他建议,先让他在清涧石油公司上班,这个事我给他慢慢操作,这样盯的人会少一些,然后再瞅机会想办法解决,可他弟弟不同意。

我说,李经理你是不是搞错了,路遥想让你帮忙安排工作的不是他这个弟弟,是家里最小的那个,现在这个弟弟是《陕西日报》记者。

哎哟,我说怎回事?李经理惊讶地说,我以为就是这个弟弟,没工作还那么大的口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路遥从陕北回到西安,仍然对陕北充满着一往情深的深厚感情,他想有机会,再去一次陕北。

“总有起风的早晨,总有暖和的午后,总有绚丽的黄昏,总有流星的夜晚。所以不如保持顺其自然的心境,把握每一个瞬间,试着去做,去面对每一个昨天、今天和明天。”

很快到了10月,我从陕北回到西安。

在陕西作协院子里,没有看见路遥像往常一样散步,不知他是不是从陕北回来了,正想着,突然看见《延河》杂志的诗歌编辑远村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停,就回办公室去了。

远村根本不知道我从陕北回到西安。

我走到远村的办公室,微笑着问他,你最近没到哪里去?在忙什么?

远村说,哪里也没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今天刚回来,你知道路遥回来了没有?

远村说,我这几天没看见他。你不是跟他一块去的陕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我说,他和天乐去榆林了,我回了老家。

看来路遥还在陕北。是的,他一回到陕北,心情就特别愉快,这次他把觉得该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应该说这次去的意义跟过去截然不同,小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无论对陕北还是对他,都是一件意义非常重大的事情。

当然,我还不能确定路遥去了榆林,还会去什么地方?去鄂尔多斯,还是……他只要出去,行程有很大不确定性。但有一点,在返回西安时,他会去延川的郭家沟,他在那里生活了近20年,养母仍然在那里生活,他平时忙得回不去,这次会顺便看望一下自己的养母。

毫不夸张地说,路遥的养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位母亲,老人家虽然一字不识,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但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培养了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那确实了不起。

那时我一个人在想,路遥从榆林直接去了延川,这是他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喜悦,也有他的泪水。这次他带着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巨大荣誉去看养母,让养母知道,他不仅没有忘记老人家养育之恩,还要让养母过上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

二十多天陕北之行,他迎来了满城的欢喜、一沟的赞叹。

此时又是晚上八点左右,《新闻联播》一结束,路遥就来到了家属院的楼下,习惯地在院子里散一会儿步,便走进我的房间。

我看见路遥从门里进来,惊讶地笑着对他说,昨天我还问远村看见你回来了没有,他还说没看见,今天你就突然站在我面前了。

路遥说,我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你房子里亮着灯,估计你从陕北回来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多住一段?

我说,哎呀,人这个东西有时候特别怪,不回去想回去,回去待上两天,就待不住了地想走。

路遥说,我这次去陕北心情非常愉快,也没有什么任务,什么顾虑也没有,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是我去陕北最舒畅的一次。

我说,就是可能有些累,做了好几场报告。

路遥笑着说,那些都是轻车熟路,就像跟朋友们一起随便拉话一样,已经习惯了,又不需要精心准备,不像领导讲话,还得准备好几篇稿子,还要把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这里的报纸上抄一段,那里的文件里抄一些,胡编乱造,把那些没用的废话在稿子里挤了一大堆,你根本不知道他表达的是哪个人的意思,这就是中国式领导讲话。而我的报告,有血有肉,有感而发,同时跟大家不断互动,气氛热烈。

确实是这样,好多地方领导养成这样的习惯,不管是什么会议,提前有人专门准备一个稿子,领导坐在主席台,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念一遍,结结巴巴,甚至有时候连稿子也念不顺畅,哪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和观点?

是啊,这样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改变。

我看见路遥非常有感慨地说了这么几句,就躺在我的床上。我站在他跟前,有些检讨地对他说,这次去陕北,愉快是愉快,就是有件事没给办好,心里一直感到愧疚。

路遥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说九娃的事?

我说,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路遥在我床上坐起来说,这事不怪你,人家不愿意帮忙,那是人家的权利。

我说,其实这里有些误会,我以为你只想给九娃找一个临时性工作,当时我也是这样给李经理讲的,突然要解决一个正式工作,事情就有些复杂,关键是他解决不了,首先没有招工指标,再就是九娃是农村户口,即便有招工指标,他也不一定能办了,有些困难是我们想不到的。他一个经理,不一定什么事都能够一个人说了算,因此就不敢轻易答应。那天你和天乐离开,我和他进行了深入交流,感觉他对我有一些看法,突然给他提这样的问题,让他几乎下不了台。

路遥说,这事天乐有责任,他不跟我商量,就把这事提出来了,让你受委屈了。

我说,委屈谈不上,只是没把事办成。

路遥说,再不说这个了,事情我清楚。

然而,尽管路遥一直掩饰着说没关系,也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知道,他还是有些看法。

其实,事情确实不怪我,他在当时就没跟我说要解决一个正式工作,而我又不是地委書记或行署专员,怎么有能力解决一个人的正式工作?他只是在我去陕北时交代,看能不能找一个好点的企业,想办法把九娃安排进去,不能让他再这样混了,不然会出问题。

当然,我现在也不想过多解释这个事,明白人都知道,要解决一个人的正式工作,那绝对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解释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呢?

路遥也确实不想这个事了,可能他也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便躺在我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自己抽了一支,然后把烟递给我说,哎呀,我确实感觉到陕北变化很大,不像过去穷的那个怂样子,要什么没什么,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不断转变,将来一定会让人们刮目相看。

我说,陕北永远是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就是死也离不开。

路遥说,别以为陕北只有贫穷,它有美丽动人的一面,要不然毛主席对陕北恋恋不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段历史,毛主席在要离开陕北时,豪迈地站在黄土高原上,目视着陕北的山山水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陕北是个好地方”。

我说,陕北当然是好地方,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这里是中共中央所在地,也是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总后方,从1936年到1948年,党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整整生活战斗了13个春秋,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取得了革命的最后胜利。可以这样说,毛主席在延安13年,同陕北人民情同手足,血肉相连,谱写了一曲雄壮的凯歌。

就在这样高谈阔论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问,你过年再回去不回去了?

我说,当然回去,我一条光棍,不回去干啥。

路遥说,也是,城里过年没意思,死气沉沉的,哪像陕北红火热闹。唉,我很想回陕北过年,还可以尽情地看几天秧歌。

是啊,他一说到陕北,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忘记了是躺在我床上,随手把烟把子扔到房子的地上,像小孩子一样激动地说,特别是到了正月初二,农民也没什么营生,彻底给自己放假了,唯一忙的就是闹秧歌,这是农村最好的一种娱乐方式。只要那惊天动地的锣鼓声一响,人的魂都让勾走了。

我笑着说,正月里不光看秧歌,也是年輕人谈情说爱的好机会。

路遥说,那你也在农村找一个媳妇。

我笑着说,真有这样的事,只要我回去,家里就把我个人问题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亲戚朋友纷纷走上门,对象给我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特别是我那舅舅,不仅动员他所有关系,四处给我找对象,还时不时咬牙切齿地教训我一顿。你听我舅是怎教训我的,他说你这孩子也是老大不小了,不晓得怎日鬼的,家里的找不下媳妇那是因为穷,城里工作的也找不下,恐怕就有问题了,人家以为有什么毛病。我实话告诉你,好娃娃哩,眼睛不要长在脑门上,差不多就行了,不看自己家里是什么条件,还日能的挑来挑去,不操心也要打一辈子光棍。不要光看人家姑娘是不是漂亮,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能过光景就行了,跟你同年等岁的女娃娃,现在也不多了。

看到我舅舅着急的样子,我就开玩笑说,舅舅,你不要操心,这茬女娃娃没多少,还有下一茬女娃娃。

然而,我的这个玩笑实在开的不是时候,我舅舅一听就火冒三丈,觉得是对他的不尊重,这样的话能在他跟前说,简直日能的就要翻天。

呵呵,就是我随意的一句话,我那舅舅差点没让我给气死。他生气地把我看了几眼,也不再说什么,赌气地从我家离开了……

路遥听着我说的这些,呵呵地笑着,觉得非常有意思,甚至可以作为一个小说素材,因此他好奇地问,那后来怎样了?

我说,还能怎样?我舅舅给气走,我母亲不愿意了,觉得我是不孝的孩子,怎能这样对待我舅舅。可她还不好怎么批评我,只在我跟前说,你看把你舅舅气成什么了,是不是出去也是这样?你舅舅是为你好,可你这么不识好歹。

看着母亲,我笑了笑说,你就不要埋怨我了,一会儿我把我舅舅请回来,他又没走远,请回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因此在一个正月,可把我忙日塌了,好多人跑到我家给我介绍对象,一拨走了又来一拨,用踢塌门槛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而且你要知道,那些说亲的人到我家,我对谁都不敢怠慢,笑脸相迎,热情招待,我的那些好烟好酒,都让这些人享用了。

你是心疼你那些好烟?路遥笑着问我。

我说,心疼有什么用。只要这些人来,就在我跟前口若悬河地夸那些女娃娃,谁家那女娃娃能做一手好针线活,好像我要找个裁缝;谁家女娃娃聪明伶俐,心灵手巧,能做一手好茶饭。我听了介绍,死的心都有了。

路遥有些讥笑我说,我也觉得是好女娃娃。

我说,你就别笑话我了,这怎可能?

路遥说,怎就不可能了?

我说,如果这样,那我不是害人家?怎在一块生活?可是,真还有女娃娃不怕,也不考虑后果,觉得我是吃公家饭的人,愿意嫁给我。你说她愿意我能愿意?哎呀,我的妈呀,我就是这样熬过来的,真能要了我的命。

路遥听得入了迷,觉得非常有意思,逗得他笑得躺我床上爬不起来,说我是给他编故事,快把他笑死了。

我说,这不是编故事,完全是事实。

路遥笑着说,你这是一个好素材。

我说,你可不能把这些写到小说里。

路遥不管这些,没有给我承诺,究竟在他的小说里会不会有这样一个情节,那就不一定了。而后他比较认真地给我说,我觉得你找一个陕北女娃娃挺好。

我说,为什么?你能找一个有文化又漂亮的北京女知青,我就不能找一个城里的姑娘?

路遥说,这个你不明白,农村女娃娃纯朴善良,只要跟了你,就会死心塌地,哪怕寻吃拉棍(拉棍,陕北话指要饭)也不变心。其实,人在年轻谈恋爱时,脑子都一满不怎么精明,有些糊里糊涂,光看人家漂亮不漂亮,不漂亮就不行,真正到了一块,漂亮不漂亮就不是很重要了,考虑的是柴米油盐,讲的是儿女情长。

我对他说,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也不给你说我的那些事了,害怕到时候我也像清涧文化局的白生川一样,让你把我写在小说里,那我就惨了。

其实,我之所以这样给他说,是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然而,他对这个事非常感兴趣,一再问我,你还有什么逗人的故事?再讲给我听一听。

我说,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想给我讲拉倒,我也不稀罕。路遥笑着说,其实我根本不想听你那些哄女娃娃的故事,没意思。在陕北农村,越是穷的地方,越隐藏着好多好的故事,就是没人去挖掘,像老辈人留传下来的信天游,那绝对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像榆林小曲、清涧道情、米脂剪纸、神木二人台,绥德汉画像石、延川布堆画……这些东西只有在陕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才具有它强大的生命力,只要离开这块土地,基本上就什么也不是了。因此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再不进行抢救性地搜集整理这些优秀的民间艺术,这些东西有一天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彻底消失了。

路遥无比感慨地说,对陕北有传承意义的那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曾给霍绍亮建议,应该把像尚爱仁这些热心陕北民间艺术的人组织起来,专门给他们拨一笔经费,扎扎实实把陕北优秀民间艺术传播到世界,这不仅对陕北是一大贡献,而且对全人类的贡献也非常大。现在那些干部,一天不是开会还是开会,开会能开出什么玩意,要干就要干一些有意义的事,不要搞那些花拳绣腿,没意思。

路遥说起这些,就有些激动,甚至豪情满怀。他说,我去一次陕北,就有不一样的感受;去一次陕北,就会有不一样的收获,陕北确实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民间艺术宝库。

在我小小的房子里,听路遥给我讲这些,一个人还在想,他对陕北民间文化艺术如此情有独钟,几乎是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那么,他所提出的那些发展理念以及弘扬传承陕北文化艺术的美好建议,能够落地生根吗?

是啊,他对陕北这块土地和人民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并竭尽全力地讴歌这块土地和人民,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这一点,毫无疑问。在我那个房间里,他不止一次地阐释过他对弘扬和传承陕北民间文化艺术的一些想法和看法,而且说起陕北的民间文化艺术,他就会情不自禁,有时会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是因为他深沉地爱着这块土地和人民,所以就会不遗余力地为这块英雄的土地和人民尽情地歌唱。

夜已经很深了,而路遥仍然在我的房间里兴奋地说着陕北的那些事。我能看出来,他对陕北的那种爱,用三言两语是无法说得清楚的。

东拉西扯聊了好长时间,两个人除了抽烟,水也没喝一口,嗓子也快着火了。然而他不回去,我就得死心塌地一直这样陪着他。

事实上,我还很害怕他到我房间来,他一来就不知什么时候能走,我不仅什么事也干不成,而且第二天起来也会萎靡不振,怕人家误解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当然,他不管这些。

也许他在我的床上躺得实在累得不行了,便从床上下来,在房子里转悠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我说,什么也没有,你是不是饿了?

路遥说,饿倒不是饿,就是想吃了。

我说,想吃了还不是饿了,可我房子里确实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这样,我明天给咱买一箱方便面,你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煮着吃。

路遥说,我从不吃方便面,如果在这时候能喝上一碗陕北的豆钱钱饭,实在是太好了。

我说,小米我倒是有,就是没有黄豆钱钱。

有小米也可以,总比没有好。路遥说,这样,你给咱熬一锅小米稀饭,吃完好睡觉,不然晚上睡不着。

我说,实在熬不了,我这里没有碗筷,不知遠村在不在,他有这些,让我去找一下他,看怎样。

路遥说,哎呀,那今晚怕吃不成了,远村到外地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唉。我说,真是命苦,想吃一碗小米稀饭还这么困难,如果在陕北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唉,狗日的,可怜人遇到一块了,小米饭也吃不上一口。路遥唉声叹气地坐在我床上。

我看见他失望地又躺在床上,觉得有些心酸,像路遥这样一个为中国文学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作家,居然生活得这么可怜,不要说吃什么好东西了,连想喝一碗小米稀饭这么简单的事也办不到。

此时,躺在我床上微微闭着眼睛的路遥,一只手里拿着他的眼镜,另一条胳膊搭在床沿上,看他这样,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夜很深了,院子里相当安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只有我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我不知路遥是瞌睡了,还是到了他的工作时间,他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在工作,而别人工作的时候,他又在睡觉。就像他说的,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因此他又在我的床上默默躺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回家去了。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路遥了,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而跟我同病相怜的诗人远村,也去外地好些日子没回来,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难熬。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临时接受了一个任务,领导安排我去咸阳采访一家想出名的企业,单位再没有合适的人,就把任务临时交给我去完成。

当然,这家想出名的企业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跟领导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领导让我只管采访和写报告文学,其他事不要我管。

我愉快地接受了领导安排的任务。

就在我准备去的时候,领导特意告诉我,这家企业非常重视宣传,会专门派车到西安来接你,你去了要认真采访,一定拿出一篇高质量的报告文学。

我点头答应,但心里却在想,什么是高质量的报告文学?凡是近几年在报纸杂志上刊登的那些所谓写企业的报告文学,有多少是叫得响的报告文学作品?而事实上,由于受金钱的诱惑,那些是不是作家的作家,就这样把作家两个字糟蹋得体无完肤了,哪还有一点文学艺术的价值和味道?

这应该是那个年代文学艺术的悲哀。

事实上,我也并不是文学队伍中的另类,也不可能在文学圈子里装模作样地装正经。因那时的大环境就是这样,谁也逃脱不了,都在钻头觅缝搞这样的有偿服务,我也不例外。

任务来得有些突然,所以在我走之前,没来得及告诉路遥一声,就坐着那家企业的车走了。

往返十几天时间,我完成了使命回到西安。

两天时间没看到路遥,我也没看到远村,不知他们忙什么。现在,距离过年没多少时间,我在想早点回家过年的事,因为我从老家走时,父母明确告诉我,过年必须回去。我答应了父母,就不能失言,想着赶紧把手头的事处理完,就回陕北老家过年。

到了下午,我正准备到西安城墙根的夜市吃晚饭的时候,路遥突然推门进来了。我问他,你最近去哪里了?我好几天没见你的面。

路遥说,我一直在西安,可你去哪里了?神出鬼没的,突然就人影子也不见了,走时也不说一声。

我说,不好意思,突然接到一个任务,就走了。

哎呀,这两天把我忙日塌了。路遥说着,习惯性地又躺在我的床上,仍然连鞋也没有脱,也不管床上干净不干净,显得十分随便自然。

我也不能说什么,自己的床,路遥不嫌弃,我也没关系,你想怎么躺就怎么躺,反正我的床单早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

躺在床上的路遥,仍然习惯性地抽着烟,而且眯缝着眼睛,一副劳累的神态。因此我就问他,看你现在的状态,没回陕北时那么精神,是不是不舒服?

路遥长长哀叹了一声说,唉,老毛病,就是感觉到特别累,没一点精神,不知怎么了。

我说,那你去医院看一看,好好检查一下看是什么问题?不要藏下什么病就麻烦了。

路遥怅然若失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从写《平凡的世界》,我的身体就一满不行了,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出了问题,所有的内脏都不在状态中,身体一下就垮了。因此我一直在想办法调理。这次到榆林,本来想找老中医张鹏举再给我看一看,可是到了榆林就身不由己了,朋友们都知道我到了榆林,一个接着一个地来看我,忙得我什么也没顾上。

我说,你怎把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就是再忙,病一定要看的,那是你革命的本钱。

路遥说,我已经想好了,争取这段时间把手头那些事忙完,约上几个好朋友再去一次陕北。我这次去了以后,什么事也不干,就在陕北尽情地游山玩水。

我说,就怕你到时候又有变化。

不会的。路遥说,明年的时间,我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个你放心,你最好在陕北找几个能唱陕北民歌的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还是小的,要能唱那种非常地道的信天游。你不知道,我在陕北一看见有那么一两个农民,站在山坡上,一边在山上吆着牛耕地,一边自由自在地唱陕北民歌,就觉得那画面很震撼,甚至激动得我腿也迈不开一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毫不客气地说,陕北这块土地虽然贫瘠,但它是一块非常丰厚的精神富矿,陕北民歌里的歌词实在太优美了,非常形象逼真,比如那首耳熟能详的陕北民歌《走西口》的歌词,写得多么形象、优美、意境是多么的深远: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

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那个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路遥说,你看是多么好的语言,现在那些作家能写出来这样的东西吗?我是没有这本事,只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有真实的生活体验,才能写出这么精彩的句子。我一听到这样扎心窝的民歌,就很容易激发我的创作灵感,把所有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榆林民间艺术团有个唱民歌的高手,就是王向荣,我不知你认识不认识,他唱的陕北民歌非常有味道,聲音与众不同,独具特色,用他的腔调把陕北民歌唱出来,能听得让人心肝肝动弹。

路遥说,你听过王向荣唱的陕北民歌?

我说,当然听过,我原来是文化系统的一个干部。如果你去了榆林,想听地地道道的陕北民歌,就去找地区文化局的领导,让王向荣跟你玩上几天,想让他唱什么他就唱什么,没一点问题。

路遥说,要不这样,到时候我让尚爱仁跟我一块儿去陕北,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榆林地区文化局当过几年局长,他是搞陕北文化的一把刷子。

我说,只要老尚出面,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到这里,路遥又一次问我,那你过年回去,什么时候来西安?

我说,我想在三月份,来早了也没什么事。

你还是早一点来。路遥说,你如果不尽快离开你的老家,家里又给你介绍一群女娃娃,你看麻烦不麻烦,我就不信你会找一个农村媳妇,再别日闪人家了,我还不知道你,就像陕北人说的:蚂蚁扛把切面刀,这山看见那山高。

我笑着说,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可是,你也要理解我,我也是没办法,不然家里老人说我不听话,往死里气他们哩。唉,我能说什么,父母不理解也不了解我,只有你对我还了解一些,不像我家里人,好像我不在农村找一个,就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因此,过年这一段,我是世界上最忙的一个人,就是美国总统也没我忙乱。我也不怕你笑话,在我们附近那些村子里比较像样的女娃娃,我差不多都看过,而这些女娃娃看上我唯一的就是我是吃公家饭的人,还在大城市,感觉到找了我这样的人脸上有那么一点光彩,至于以后能不能生活在一块,她们考虑的就不是那么多了。

路遥笑着说,你看我说对了没?你在我跟前还装模作样不承认,要不然你为什么跑到西安?事情不是明摆着。其实,我还真羡慕你有这样丰富的生活经历。

我说,你还羡慕我呢?我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不知道那段时间快把我给折腾死了,折腾得我想哭也哭不出来一声,一满就没法活了。

路遥说,那你今年别回去,就在西安过年。

我说,这怎能行,回还得老老实实回,不回去问题就大了,我已经给父母说过回家过年,如果我突然不回去,他们还以为我出什么事了,说不定就会跑到西安来找我。

路遥说,是这样那你回去,早点来。

是啊,陕北有我牵挂的父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是生我养我的一块土地,虽然我从这块土地上离开了,但是我的心,永远在陕北。

路遥再一次投入他庄严的劳动,竭尽全力地创作着散文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在快完成这个随笔的时候,他又要筹划出版自己的一套文集。

“人生的路,深一脚,浅一脚,悲伤在路上,希望也在路上;疲惫在路上,欢喜也在路上。没有谁的一生,欢声笑语永相伴,总有一些困难,需要去经受,去承担,从中寻找快乐,感受幸福!”

那是1992年3月。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陕北大地仍没有解冻,只有河湾里的柳树,经过几个月的冬眠以后,慢慢吐出一点毛茸茸的嫩芽;而黄土高原上的山桃树,几乎在一夜间,便盛开出一树的白色或粉红色的鲜艳花朵。

我在陕北老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就急匆匆回到西安,一心一意整理那些报告文学,然后让路遥尽快写一个序。

现在,我想尽快联系一家出版社,争取在短时间内把这个报告文学集印出来,如果拖的时间太长,就不好给人家交代了,甚至会让人家以为我说话不算数。

然而,我无意间听到一个消息,说路遥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再一次把自己“软禁”起来,正全身心投入搞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不就是写他的《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件事他告诉过我,最近他要拒绝一切应酬,专心致志写他的创作随笔。

路遥说他开始创作的这个随笔,是融入了他一生的情感,甚至动用了他的全部精力,一丝不苟,认真细致,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精益求精。

坦率地讲,读者朋友看到路遥散文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绝对是他人生最后时刻迸发出的一束生命强光,也是他生命的最后绝唱。

事实上,我知道他创作这个散文随笔,已经有些时间了,觉得他差不多也该完成了。然而,我在作协突然听到有人说,路遥不仅创作他的散文随笔,而且在紧锣密鼓地编辑整理他的文集。

那时,我就不断听到有人议论,议论的焦点是:他年纪轻轻的,刚四十来岁,又是西北地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第一人,收获了那么多鲜花和掌声,完全可以趁这个大好时光,再创作一两部长篇小说,绝对是名利双收,可他非要在这时候出自己的文集?

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听到一些说法,路遥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或者说《平凡的世界》是他文学创作道路上一个再也无法逾越的高度,不可能创作出比《平凡的世界》更有影响力的优秀文学作品。

当然,路遥也十分清楚,在陕西文学史上,恐怕还没有一位作家像他这样,四十来岁就出版自己文集的先例,难道他要为自己画一个句号吗?

我不明白路遙的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听到这样的议论,但是还不敢把这些告诉他,我觉得他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么,路遥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对于一些同志和朋友的疑问,路遥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他采取了一种不解释、不回答、不反驳的“三不”政策。甚至对朋友的一些好言相劝,全当清风过耳,仍然按照自己的设想,废寝忘食地整理自己的作品。

应该说,“不做解释,是智者的选择。山不解释高度,一样耸立云端;海不解释深度,一样容纳百川;地不解释厚度,谁也取代不了她承载万物的地位……”

就这样,路遥初步确定自己文集的基本框架,一共五卷,其中前三卷是他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相对来说,这个整理起来比较容易,不需要花多大功夫。关键是第四、五两卷,工作量非常大,涉及方方面面,包括他的一些重要书信、作品序言、评论文章、创作访谈和发表过的中、短篇小说,以及一些人物特写等,搜集、整理这些东西相对麻烦一些,有的已经找不上了,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去查找。其中有的作品还需要补充、修改和进一步完善。这样,他一天要工作好几个小时,常常累得东倒西歪。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路遥的这些工作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

路遥把自己觉得比较重要的文学作品,大致搜集到一块,然后进行归类排序。事实上,他现在实在有些精疲力竭,而这些工作只能依靠自己去完成,别的人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是1992年6月3日的夜里。

路遥突然气喘吁吁地走进我房间,他一边抽烟,一边有些埋怨地对我说,你去陕北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笑着说,不好意思,去陕北关键是还有两家企业也想搞宣传,我想把他们的报告文学也加到这个书里,再把去年在陕北搞的那些报告文学重新整理一下,然后再去找你,好让你赶紧写一个序。

路遥问我,那你现在整理得怎样?

我说,已经差不多了。

路遥说,那把整理好的报告文学让我拿回去,先让我看一看,我好给写序,咱说话要算数,不能白拿人家的钱,那样就真成骗子了。

我说,那太好了,我还害怕你没时间,顾不上写这个序,只要你把序写好,其他事就都好办。

路遥说,本来我实在忙得顾不上,可是钱那东西太折磨人了,一个人只要把钱和情交织在一起,基本上神仙也没办法了。因此写企业报告文学集的序,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写,再说那是家乡的事情,不能敷衍了事,不然会影响咱声誉,甚至会挨骂。

我说,你说得非常正确,把这个序一写,基本成功了一半,我心里也踏实了。要知道,榆林有些人一直怀疑这件事,认为是我打着你的幌子在赚钱,你参与的可信度非常小,跟你的身份背道而驰。因此你只要把序写了,报告文学集一出,质疑的声音也就随风而去了。

路遥认真地说,别挣不到几个钱,挨一顿骂就划不来了。说话间,他突然跟我开玩笑说,其实这一切我倒无所谓,在榆林绝对没人敢这样质疑我的长长短短,知道我是什么人,榆林人心知肚明,而我的名气比你大。关键是你,把自己的名声在榆林地区搞坏了,不仅你再不敢回榆林,恐怕媳妇也找不下。

我说,你愿意看我沦落到这样的下场吗?

路遥嘿嘿地笑了一阵,仍然开玩笑地说,其实我觉得也不会,你在榆林也有些名气,谁不知道清涧有路遥这样的作家,还有一个航宇,而航宇那名字比路遥的名字还厉害,确实跟我有些不一样,我是在路上默默一步一步地走,可你要在浩瀚的宇宙里自由自在航行,简直是不可一世,多么有气势。可我不知道你是怎想起给自己搞了这么一个足劲的笔名?不能说不好,就是觉得你有点傲。不过,笑话归笑话,说正经的,家乡的事,还是要想办法给弄好。

就这样,我把取名《塞上雄风》的报告文学集的稿子,用一个塑料袋装好,放在门跟前的桌子上,等路遥回家时,让他拿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仅仅隔了两天的6月6日中午,路遥提着我给他的塑料袋走进我房子,把塑料袋往办公桌上一放说,序已经给你写好了,你看怎样?

我打开塑料袋,把路遥给《塞上雄风》的报告文学集写的序言拿出来,一共是三页,一笔一画,非常工整,看得出他是花了不少精力。

太好了。我说,你写的这个序言是歌颂陕北的一篇非常优美的散文,我想办法让《榆林日报》给发一下。

路遥说,先不要在《榆林日报》上发,等报告文学集出版了,想哪里发就在哪里发。

我说,在《榆林日报》上发这个序言有意义,让榆林人看见是你写的序,起码说明我不是哄人。

路遥说,你是怕榆林的朋友说你是骗子?

我说,当然,我要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办的是实在事,绝对不是打着你的幌子。

路遥说,你别怕,我可以给你作证。

我说,问题是榆林能见到你的人没几个,他们以为我就是打着你的旗号在搞这些事。

路遥说,嘴巴长在别人头上,你能挡住?

我说,我是挡不住别人的嘴巴,但我听到一些人对我产生的怀疑,不相信你会搞这样的事。

路遥说,没事,有我哩。唉,我觉得一个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好,再别想出什么名,出了名简直就什么事情也不能干了。

我说,你如果不是考虑自己的名声,亲自去陕北搞这样的报告文学,那绝对是另一种情形,恐怕你说多少钱人家就给多少,不会有人跟你讨价还价。

路遥说,这个我相信。不过,我拿钱也要拿得心安理得。因此对于这个报告文学集的序言,我还是花了一些工夫,不然就有些说不过去。

我说,序言确实写得深刻,非常到位,淋漓尽致地反映出你对陕北的深厚感情。

路遥说,笑话,自己家乡还能没感情?你不知道,这个序我写了好几遍,昨晚才写好,然后又改了一遍。哎呀,这钱不好挣,以后再不干这样的事了。

我说,你确实是一位非常认真的作家,我以为你随便应付一下,没想到会这么认真。

路遥说,别给我戴高帽子,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哩。

我说,我說的是事实。

路遥说,序言给你写了,不知你最近忙不忙,如果不忙的话,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去张学良公馆门口的打印部,帮我复印一些东西,费用你不要管,记在作协账上,我已经跟办公室说好了。

没问题。我问路遥,你要复印的东西在哪里?

路遥说,在我的书房里,我都整理好了。

我在想,路遥让我帮他复印的一定是文集的一部分,尽管他没有直截了当告诉我,我想应该是这样。

时间就这样在说笑中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路遥家,看见他住的房间里到处堆放的是稿子,密密麻麻,乱七八糟,连他的单人床上也堆放了好多,基本快没睡人的地方了。

此时,路遥正站在他书房里,见我从门里进来,便仔细交代需要复印的东西。哪些先复印,复印多少,复印回来放在什么地方,交代得非常仔细。

我按路遥的吩咐,开始给他复印稿子了。

早上,我把他那些稿子交给张学良公馆门口的复印部,让复印部郭建华去复印,下午我再取回来送到路遥家里,前前后后,复印来复印去,仅这一项工作,我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

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路遥要把这些东西从头到尾再梳理编排一遍,然后交给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陈泽顺。

应该说,搞这样的事情,需要有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而路遥没有这样的条件,想安静也安静不了。

谁都知道,路遥已经是闻名全国的著名作家,经常会有文学爱好者慕名而来,也不看他有没有时间,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不择手段地找到他,要他给写序,或者要他给一些报纸杂志写推荐信,发表作品,如达不到目的,就不会从他家离开。

面对这些无奈的事情,常常搞得他哭笑不得,而他对这些人又一点脾气也没有。

事实上,不仅是那些文学青年纠缠不休,还有一些出版社、杂志社或报社记者也赶来凑热闹,接二连三地向他约稿、做访谈,有的拿着红艳艳的请柬,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邀请他参加会议或研讨会,看他怎么办。

路遥有些招架不住了,可他还必须面带微笑,耐心解释,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各种非议。说他成了名人而耍大牌,甚至在他背后骂他的也大有人在。

真是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传到路遥耳朵里,他真是有苦难言。因此他特别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几天,一心一意地把他那些事有个了结。

然而,什么地方能够让他安安静静地干他想干的那些事情呢?路遥开始有些着急,这么大一个西安,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何容易。

一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路遥基本上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在作协院子里散步,一边低头抽烟,一边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已经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在院子里,从门里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低着头,静静地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散步。我便问他,路遥老师,你吃饭了吗?

路遥抬起头,看见我在院子里问他,便走到我跟前说,已经吃过了。

我说,你现在没什么事了?

路遥说,没什么事。这样说着,他跟我一起走进我的房间问我,你在西安有没有熟人?能不能给我找一个地方?我想住十来天,把我的文集编好。

我说,我在西安没熟人。

路遥愁眉苦脸地说,在家里什么事也弄不成,一会儿来一个人,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把人烦得快疯了。

我说,那怎办?要不去招待所登记一个房间,一方面可以整理文集,一方面还能休息,你看多好。

路遥问我,你在省委招待所有熟人?

我说,没熟人。

路遥问我,人家不要钱,让你白住?

我笑了笑说,怎可能,当然要钱了。

路遥说,那你给我出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住在招待所舒服,关键是人家要钱,怕少一分也不行,我哪有钱住招待所搞这些事。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实在没办法。

路遥说话间躺在我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说,哎呀,狗日的钱这东西,虽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是万万不能的。都以为我不知有多少钱,其实我不是在你跟前哭穷,就茅盾文学奖那点奖金,我在北京请几个朋友吃饭,一顿饭就吃得没几个了。而你不知道,我的稿费也没挣到多少,前前后后折腾了六年时间的《平凡的世界》,稿费也就三万来块,这些都能算出来。当然,我也不是一分钱也没有,仅有的一点钱,还要装修房子,现在一分也不敢乱花。

我说,你如果没钱,就不要装修房子,我觉得你的房子不装修也挺好。

路遥说,这个我已经计划好了,别的可以不干,房子一定得装修。

就这样,路遥在我的房子里谈论了一阵,也没谈论出个所以然。停了一会儿,他突然从床上下来说,你刚才的建议一下把我提醒了,在招待所住几天我看还是可以考虑。

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有钱了?

路遥说,我想到一个人,而这个人说不定可以帮我解决问题。

我看见他不愿意在我跟前说这人是谁,也就不能再问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他也一样,所以我在他跟前就不能多嘴多舌。因此我顺口说,那你明天就找这人,如果他愿意帮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路遥说,我不能直接找,你去找好一些。万一我说出来,人家不愿意又不好当着我的面说,就不好了。

我说,如果是你朋友,我觉得没什么不好,行了就行不行拉倒。

路遥说,还是你去比较好,给我留有余地,实在不行,我自己掏钱也没关系。

我说,不行在陕北找一个朋友帮忙,陕北人都比较厚道,我觉得陕北那些朋友对你都比较忠诚。

路遥说,现在不管那些,你明天就去招待所给我登记一个房间,账先挂在你名下,咱又跑不了,必要的时候你去找一下省委办公厅的人,你不是在省委办公厅有一个朋友,让他给招待所领导打声招呼,最后给结账。但有一点你把握好,登记房间时不要留我名字,以你的名字登记,这样就不会有干扰。

我说,你让我登记房间没问题,关键你那朋友可靠不可靠,到时人家不帮忙怎办?

路遥说,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

我笑了笑给路遥说,不是我害怕,你说你的朋友一定会帮你忙,我觉得现在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需要你时是朋友,花言巧语,就想让你给他办事;而当你需要他时,怕连人影子也见不到了。

路遥看了看我,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觉得高玉涛不是这样的人,到时你拿上发票找他,就说是我的事,我估计他不会有问题,说不定还给你两箱酸溜溜的饮料。

我一听他提的高玉涛,就什么都明白了。

高玉涛是靖边人,陕北老乡,我跟他并不熟悉,只在作协见过面,不知是干什么的,因此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记得有回,他从作协大门进来,没给看门老解打招呼,被老解毫不客气地挡住了。

老解问他,你找谁?

高玉涛说,找路遥老师。

那时,我正坐在门房椅子上看报,听见那个人说话的口音,知道是老乡,我就从门房走出来,看是不是我认识的人。但我出去一看,并不认识,可感情上有些亲近。因此我笑着问他,是陕北老乡?

高玉涛给我点着头,一脸的微笑。

老解看见我给高玉涛打招呼,找的又是路遥,也不再说什么了。就这样我和高玉涛算认识了,也知道他在西安办了一个厂子,规模不小,他让我有时间跟路遥一块到厂里去。我给他点着头,心想,是不是让路遥给他说一声,让我给写一篇报告文学,把他的钱赚上一些。

在这以后,路遥也在我跟前提到这个人,说陕北人都是一群灰汉,什么事也能干出来,高玉涛就是典型的一个,他放下团县委书记不当,带着一帮子年轻人,一会儿跑到北京,一会儿又跑到西安,这里办一个厂,那里开一家公司,他佩服陕北人敢冒风险。

路遥在我面前说了一阵陕北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突然停下来,猛吸了两口烟,然后说,陕北确实有这样一些人什么也不怕,敢把自己的饭碗丢掉,一般人没这样的勇气和胆量。

其實,路遥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他在招待所那些费用找谁报销。可他不管我心里想什么,给我交代了这些事,就扬长而去了。

路遥一走,我有些难受,觉得他不理解人,让我办这么复杂的事。不办嘛,他给我交代了,办嘛,确实有些为难。关键是他不愿意给高玉涛说怎么办?而我跟他又不熟悉,凭什么让人家报销。

哎呀,我怎就这么苦的命呢。

那晚上,因为路遥给我交代的这个事,搞得我一夜难眠,想了很多自己不该想的问题。

第二天起来,我没有急着去洗脸,先数了数自己有多少钱,知道走到这一步,基本没什么退路了。

看来问题不是很严重,手头还有几千块钱。

这下,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赶紧到院子里的水管上把脸一洗,就去作协旁边的省委招待所,按他昨天晚上的吩咐,在总台办了入住手续,是九楼临街的一个单人房间,价格不是很贵,一天几十块钱,一般人都可以承受。

手续一办完,我回到作协,一看时间还早,不到上午9点,估计路遥还没起床,他一般起床在11点以后,也就是中午了。他这种生活方式,作协人都知道,早晨从中午开始。然而我刚回到房间,他抽着烟从门里进来了。

我惊奇地问路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路遥说,看你给我把房子登记好了没有?

我说,你交代的事,我不敢打半点折扣,已经把房子登记好了。

路遥说,这样想麻烦我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然一天价把我快烦死了。

我说,人就是这样,有时爱热闹,有时爱清静。

路遥说,那也要看什么时候。

我说,你现在就需要有一个清静的环境。

路遥说,这个你说对了,有些人不看别人忙不忙,还要为他干这干那,一点眼色也没有。唉,现在就是这个社会,不给别人留一点自由的空间。

我问路遥,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招待所?

路遥说,一会儿就去,别人问你我去了哪里,你一概说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那你的东西收拾好了?

路遥说,昨晚上就收拾好了,在我房间的桌子跟前放着,你一会儿上去把我的东西拿上,从作协后门里出去,走金家巷过来,这样就不会碰到熟人,我在招待所的大厅里等你。

我给路遥说,你别在招待所大厅等我,直接去我登记好的房间。说着,我把登记好的房间钥匙掏出来递给他。可他不知为什么没拿钥匙,让我拿着。

我说,你不是怕碰见熟人,万一真的在招待所大厅碰见了,人家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回答?

路遥说,我不知道房间在什么位置,去了老半天找不上,在楼道里窜来窜去,人家以为我是小偷,保安跑上来问我老半天,你看多难堪。

我说,那你先过去,我马上去拿你东西。

路遥把他家的钥匙给了我,就从门里出去,到省委招待所去了。我赶紧去了他家,在房子里拿上他收拾好的东西,沿着金家巷来到省委招待所。

一走进省委招待所大厅,就看见他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抽烟。我急忙走到他跟前说,你的东西我拿来了,咱赶紧上楼。

路遥跟着我从招待所大楼的电梯里进去,他站在电梯里问我,你碰上作协的人没有?

我说,一个人也没碰见,上班的都上班了,上学的上学去了,那些爱睡懒觉的还在睡觉,作协的院子里这时候哪有人。

路遥说,哎呀,我在门口碰见老解,这个死老汉的话怎就那么多,不知要给我说什么,把我挡在门口没完没了。他不知道我哪有闲工夫跟他闲聊,时间对我来说太宝贵了。

我说,其实老解是个好老汉,非常热情。

路遥说,谁不知道他是作协的“基辛格”,还是一个合格的“外交部长”,只要看见我从大门里往出走或者从大门里进来,不管我忙不忙,有没有事,他穷追不舍地问我去哪里?干什么去?问得非常详细,好像我就是恐怖分子,他老汉以为自己是公安人员。他接着说,老解是好人,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事实,就是有一点烦。尽管这样,可我对老汉一点脾气也没有。说话间,我和他就到了招待所九楼,走进登记好的房间,他看了看说,哎呀不错,挺美的,你晚上过来洗澡。

我说,先不说洗澡,我把一些事给你交代一下。

路遥问我,还有什么事?

我说,你吃饭的问题,我已经跟前台沟通好了,就在招待所用餐,费用记在房间,我最后一块儿结算。

此时的路遥,突然变得像个孩子,在席梦思床上坐上去,摇晃了几下,笑着说,你办这些事办得相当有水平,想得也非常仔细,完全可以给省上领导当秘书,你有这方面的特长,领导绝对喜欢。

我笑着说,你的意思我给你当秘书不行?

路遥说,我还没这个资格。

我说,建议你想办法给自己配一个秘书,不仅可以给你跑前跑后,还可以料理你的日常生活。

然而,我随便的一句话,没想到他会跟我开一个关于秘书的玩笑。他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找一个相好?你觉得这个可能?是不是听别人在背后议论我什么了?

我说,你问的这些都没有。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截至目前,还没听到一个人说你在男女方面的长长短短,只是自己的一些想法。再说,我说给你配一个秘书,为工作方便,现在的领导不是都配秘书吗,男领导配男秘书,女领导配的女秘书,很正常。

路遥说,我觉得你的话另有所指,是不是你看见经常有一个女大学生来找我,就觉得有什么问题了?作家这些人,想象力比较丰富,我听到别人在我后边的一些议论,但我实话告诉你,那是一个朋友介绍过来的大学生让我给找工作,我根本不想管这事,实在没办法了就给霍绍亮写了一封信,让她去帮忙。事情就是这样,这有问题吗?

嘿嘿。我说,我没那样想,你把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你看省政协或省人大那些领导,都配有秘书,你是著名作家,还获得茅盾文学奖,该有这样的待遇。像陕西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叶锦玉,他当年不就是韩起祥的秘书。

呵呵,韩起祥名气那么大,我怎能跟他比。路遥笑着说,唉,不说那些事情,不管怎樣,我又可以在这里享几天福了。

我看见路遥有些得意,便说,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享受,我就不打扰你了。

天已经黑了,一天过得很快。

那时,我怕别人知道路遥住在招待所,便一个人悄悄去了他房间,看他还需要我干什么。然而我从他住的房子里进去一看,我的神呀,哪像是房子,好像刚让土匪打劫过一样,整个房间乱七八糟,床上地板上,到处是他的稿子,几乎连脚踩的地方都没有。

当然,我之所以去他住的房间,并不是去洗澡,而是看他吃饭了没有,因他的生活一直没有规律,如果他到现在还没吃饭,我得给他想办法。

看得出,他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见我从他住的房门进来,便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说,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真安静。我中午和晚上都在饭堂里吃的饭,没一个人认出我,一桌坐十来个人,一个个像饿狼一般。

我笑着说,这些人跟你这么大一位作家坐在一块儿吃饭,居然没人认出你,看来一满没文化。

路遥说,没认出来好,如果让他们认出我是路遥,我就不好意思跟他们坐在一块儿吃饭了。不过,我住在这里少了在家里的那些烦恼和干扰,工作效率非常高,照这样下去,有十来天时间就可以把这些事搞完。如果我住在家里,基本什么事也搞不成,一拨人走了又一拨,把你整得能哭下。特别是老解,他像是我的仇人,有时认真起来,认真得让人哭笑不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哪怕来一个要饭的找我,他都可以把人家领到我的门上,唉,简直没办法。

我开玩笑说,老解是咱一个好情报员。

路遥说,何止是情报员。

在房子里跟路遥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我看见他那么高兴,便给他说,现在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路遥问,什么事?

我说,米脂县文化局的毕华勇来西安了,刚在省文化厅开完一个会,下午我在院子里碰见他,他问你去了哪里,想见你一面。

路遥问,你没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没问,估计没什么事,就是来西安开会。

路遥说,华勇小伙儿不错,你晚上带他来。但你告诉他,不要给别人说我住在省委招待所。

我說,这点你放心,华勇不会告诉。

路遥说,那晚上我等你俩。

我离开省委招待所,走到毕华勇住的作协招待所房间里,把路遥的意见告诉他。他给我说,其实,我就是什么事也没有,到西安不看一下朋友不够意思,我不知老兄住招待所干什么?

我说,他干的都是大事,在招待所整理稿子,准备出自己的文集。再就是修改他的《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

哎呀,老兄现在出什么文集,年轻轻的,给人感觉像以后不搞这事了,给自己做总结。华勇有些不理解。

我说,他有他的想法,你在他跟前不要说,作协有些人知道他要出文集,跟你的看法一样,可他听到以后非常反感。

毕华勇说,我知道,在他跟前什么也不说,就去看一看他。你说去时给他带点什么东西?

我看着毕华勇说,你去看他还带礼物?

毕华勇说,我总不能两手空空,这样不礼貌。

我说,那你想带什么自己定。

毕华勇说,老兄抽烟厉害,我给他买两条烟,不知行不行?我不抽烟,不知买什么烟好。

我说,你给他买烟就不要买太好的了,买两条“红山茶”或“红梅”,他有时候没烟抽,在大门外的小卖部就买这种牌子的烟。

毕华勇说,一条“红山茶”多少钱?

我说,不贵,三四十块的样子。

毕华勇笑着说,我这怕拿不出手,两条烟还不到一百块钱,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无所谓,礼轻人意重,红塔山烟太贵,一条就一百块,基本是咱半月的工资,咱不打肿脸充胖子,实际一点。

毕华勇笑了笑,觉得作家可怜得不成样子了,而有些作家还自不量力,牛哄哄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口袋里根本掏不出几个钱。你别看作协门口那些开饭馆的,人家辛苦是辛苦,一个月也有好几千的收入,生活得非常滋润。然而有些作家就是这样,与时俱进不了,贫穷成那个怂样子,还日能的耍清高。

事实上,毕华勇到作协不只看路遥,作协好多人他都认识,因他也是作家,虽然不是大名鼎鼎,但在榆林地区小有名气。关键他为人厚道,待人热情,跟作协不少人都建立起深厚感情。所以他到西安,自然就会到作协来,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就想跟作家协会的这些作家坐一坐,毕竟是同行当的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见一面不容易。当然,路遥是不能不见,俩人都是陕北人,有共同语言,是路遥比较喜欢的类型,因此他听我说路遥答应见他,便高兴得心花怒放。

其实,路遥在整理他文集时,对自己约法三章,专心致志搞自己的事,一般不见人,华勇是一个例外。

见面说好在晚上,华勇在西安又没别的事,不能一直待在招待所。因此他上午去了雍村干休所,看望了老作家李若冰和贺抒玉。下午,我和毕华勇还有另两位米脂文学青年,一块在建国路吃了饭,顺便买了两条“红山茶”,就跟我一块去了省委招待所。

我俩从省委招待所大楼上去,在路遥住的房间门上敲了敲,路遥很快拉开门,我看见他一头乱发,面容憔悴,而房子里烟雾缭绕。

哎呀,看你把烟抽成什么了?我和毕华勇从烟雾缭绕的房子里走进去。

路遥握着华勇手,热情地让他坐在单人沙发上,微笑着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西安?

毕华勇说,有几天了,在文化厅开了一个会,顺便来看老兄又干什么大事。

路遥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把自己那些东西归纳在一起,也是我四十岁的一个总结。

毕华勇笑着说,你搞这些事情,还不如回陕北,住在米脂杨家沟,毛主席都在那里住过,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是休闲度假的好地方,你去那里搞这些不需要花一分钱,由我负责,再给你找一个米脂姑娘端茶倒水。

路遥说,杨家沟当然好,不然毛主席怎会在那里住那么长时间。可我现在不行,关键有些远不方便,而我手头还有好多事要处理,以后有时间再去。

毕华勇说,你夏天来米脂最好,非常凉爽,到时候跟航宇一块儿来,由我安排,米脂好多地方你没去过。

路遥说,到夏天再看,现在不行。

在路遥住的房子里,我和华勇坐了有半个小时,时间也不短了,我害怕影响他工作,一个劲催华勇走,不要耽误他时间。

路遥说,没关系,见华勇一回不容易。

就在我和毕华勇要走的时候,路遥突然说,我正好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毕华勇问,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全力以赴,如果我办不了,还可以找领导帮忙。

领导就不要麻烦了。路遥说,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你回米脂给我留心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保姆,最好会做饭,而且一定要干净。

你要找保姆?毕华勇有些不解地问路遥。

路遥说,不是我要,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让我给他在陕北找一个保姆。

其实,路遥在我和华勇面前说的不是实话,他给朋友找保姆,怎可能呢?他根本不会给别人操这份心,这一点我清楚。我觉得他不想让华勇知道那么详细,因此就没有对他说实情。

此时,我看见华勇在路遥房里还没有走的意思,那我就不能让他再待下去了,让路遥尽快把他的事搞完,迟一天就是一天的费用,我要算这笔账,招待所那些费用能少就少。因此我对华勇说,路遥老师忙得厉害,手头还有一大堆事,就不打扰他了。

毕华勇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是让他走,因此他就从沙发边站起,给路遥打了招呼,然后跟我一块儿离开了省委招待所。

在电梯里,华勇急不可待地问我,路遥给谁找保姆?

我说,可能是他朋友,人家都知道他是陕北人,而米脂又是出美女的地方,所以就想让他给找一个。

毕华勇逗我说,那我也给你在杨家沟找一个?

我说,你不怕我把人家饿死?

毕华勇说,现在保姆不好找,一般不愿出去,觉得当保姆没发展前途,黄河浪让我给他找一个,到现在都没给找到。

我说,咱那地方的人还比较传统,誰说当保姆没发展,如果给路遥当保姆,可以发展她当作家。

毕华勇朝我笑了笑说,呵呵,路遥老师给我布置的这个任务不好完成。

我说,完成完不成那是你的事。

那时,我还在想,路遥为什么要让毕华勇给他找一个保姆,他以前从没说过,应该说他家里不需要,就远远一个人,还有林达照顾,他找保姆干什么?

一晃几天过去了,路遥在省委招待所的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效率也出奇的高,该归类的归了类,有一部分稿子让我在打印部给他复印好。特别是他刚完成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我按照他的吩咐,复印好六份,一份让我通过邮局,尽快寄给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李金玉。

李金玉是一位非常负责的编辑。

路遥多次在我跟前提到,金玉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恩人,给了他很大帮助,特别是出版《平凡的世界》,在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的前提下,她冒着很大风险,才使《平凡的世界》顺利跟读者见了面。就是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也是她争取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一个单行本,在她的争取下,出版社同意提前给他支付一部分稿费。

路遥有些动情地说,金玉知道我现在急需要钱,所以竭尽全力地想办法帮我,我非常感激。

就这样,路遥让我把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创作随笔复印稿,除了寄给李金玉,再给《女友》杂志社送一份。《女友》杂志主编王维军是陕北老乡,也是他最大的支持者,答应在《女友》杂志连载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而且给他最高的稿费。

还有一份复印稿,他准备编在文集里。

我跟路遥开玩笑说,你的创作随笔一稿多投,违反出版规定,小心人家告你违法乱纪。

路遥笑着说,我顾不得那些,抓紧时间挣钱,我现在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

我说,那你复印的稿子还有三份,怎么处理?是不是寄给汉中文联王蓬一份,他一个同学好像在广西的一个出版社当社长,不是已经向你约过稿吗?

路遥说,这个不符合人家要求。

我说,你的这个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从中可以看出你是怎样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竭尽全力创作《平凡的世界》的。而且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复印你稿子的郭建华,她一边给你复印稿子,一边站在那里哭,还说作家写一本书受了那么多的罪,就是死也不要当作家,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实在不划算。

我的随笔把她感动了?路遥惊讶地问我。

我说,确实把她给感动日塌了。我去复印部取你那些复印稿时,看见她哭得稀里哗啦,我不知道她怎了,是不是谁把她欺负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谁欺负她,而是她复印你《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时候,自己偷偷把你的创作随笔看了。因此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这么一位漂亮的年轻媳妇,不敢在这里乱哭,一哭就不漂亮了。而且我还说她,真没一点出息,一个创作随笔就把你看得激动成这样。

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我就是没出息,你看人家路遥写得多感人。

哎哟,我的上帝!路遥听了我说的这些,心里非常高兴,只要能感动复印稿子的人,说明这个东西有可读性,觉得自己的工夫没白费,所以抽完一支烟,他一下躺在席梦思床上,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舒服和惬意。

路遥已经在招待所住了十多天。

这天下午,我正要去大差市邮局给路遥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复印稿,突然在作协院子里碰见西安电视台的美女主持兼制片毛安秦。她看见我从院子里往出走,焦急地把我挡住,急切地问我,路遥去哪里了?

我说,路遥去哪里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领导,他去哪里也不给我请假。

哎,我不跟你开玩笑,真的有急事找他。毛安秦说,我以为他去了铜川,可到铜川问王天乐,他也不知道他哥去了哪里,让我回来问你,他说你知道。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当然,我这样跟毛安秦说,只是跟她开玩笑,她现在这么着急找路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因此玩笑归玩笑,我还必须告诉她,因为她和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何志铭,在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第一时间拍摄了一个非常有深度的专题片《路遥,一个普通的劳动者》。

在拍摄短片过程中,毛安秦虽是一位女同志,可她能吃苦,工作一丝不苟,尽职尽责。因此在毛安秦和何志铭的共同努力下,这个专题片拍得非常成功,不仅路遥非常满意,作家陈忠实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称赞这个片子是大手笔,拍摄出有血有肉的路遥。那么毛安秦急着找路遥,而我不告诉她,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所以我告诉了路遥在省委招待所住的房间,让她直接去找,我要到大差市帮路遥寄稿子。而我一再叮咛,见了路遥不要给他说是我告诉你的,也不能告诉其他人。然而毛安秦有些威胁我说,你如果不想让我告诉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老老实实带我去见路遥。

我看着毛安秦说,你怎是这样的人,转身就把我出卖了,知道你这样,我绝对不会告诉你路遥在哪里。

毛安秦笑着说,那你陪我见他一下,我又不是老虎。

我说,女人就是老虎。

毛安秦说,带我去见他一下,也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不就是寄一个稿子。

我求饶似的说,你就别让我去了,这样他不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再说你不怕给路遥说的事让我知道?

毛安秦说,你哄人不会哄,我一去,路遥肯定知道是你告诉的,不然我怎能知道。再说我说的事也不害怕你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他,拍他的专题片获奖了,社会反响非常好。

是啊,在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第一时间拍摄的电视专题片《路遥,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获奖了,作为一个专题片制片人,她第一次获得这样的荣誉,也是付出劳动的最好回报,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路遥,让他一同分享……

十几天就这样过去了,路遥在省委招待所完成了他文集的全部编辑和整理工作,就要离开了。他现在也不怕别人怎么打扰他,他有时间应付这一切。可他在招待所的费用,非常现实地摆在我面前,算下来差不多有两千多块钱。虽然看起来两千多块算不了什么,可在那时也不是小数字,差不多是我几个月的工资。

很快收拾好了他的东西,我和路遥一块儿从招待所楼里下来,走到招待所大厅,让他先回去,我去结算。

路遥站在大厅问我,你有那么多的钱?

我说,差不多,你就不要管这些了。

路遥便从招待所的大厅里出去,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回家去了。我在服务台结清了他的费用,拿着开好的发票走到他家给他说,招待所的账已经结完了,你不是想让你朋友给报销吗?那你给我写一个条子,我拿上你条子去找他,不然人家不相信。

路遥坐在房子的床上,一个劲地抽烟,也不回答我行不行,好像在深思熟虑地考虑这个问题。

我感觉到他有些为难,那我也就不勉强了,谁知他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我还是不死心,不管怎样我想还是去找一回这个人,看他能不能把路遥的费用报销了,即使报销不了也没关系,我可以承担。然而我又一想,万一报销了呢?我还没见这个人,怎知道报销不了。我还是决定找一回他的朋友,看情况到底是什么样。

事实上,我不在他面前再提那些费用的事,觉得也没那个必要,现在有两条路摆在我面前,一条是自己掏腰包,谁都不用找,也不需要看别人眉高眼低;可那时毕竟穷,两千块钱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再一条就是直接去找他的朋友,没必要所有的事向他汇报得那么清楚。

就这样,我去找了他的朋友高玉涛。

去找高玉涛那天是上午9点,天气不是很好,灰蒙蒙一片。我从建国路出发,在大差市坐公交车到钟楼,再从钟楼换乘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未央区,在未央区下了车,看见街道两边“酸溜溜、甜滋滋”的广告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是啊,看见这些广告,我就会想到从陕北跑到这个城市的这一群灰汉,不知把事情干得怎样,却故意制造这样一种声势。事实上,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些,是路遥那些费用能不能顺利报销,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我从西安汉城饮料厂大门里进去,在办公楼一楼打问到高玉涛的办公室,敲门往里一走,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不知干什么。

高玉涛并没有看门里进来的人是谁,把我就这样冷淡在一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高玉涛忙完他的事,突然抬起头看见了我,一下从办公桌跟前站起来,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哎呀,是你来了,实在不好意思,快请坐。

我开玩笑说,你以为我是你的工人。

高玉涛微笑着说,不是,你是贵客。说着,他让公司人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沙发跟前,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问我,这么老远来,你一定有什么事?

我说,事情有一点,但我向你声明,不是我的事。

高玉涛微笑着说,你的也没关系,什么事?

我说,路遥在省委招待所整理文集,然后把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又改了一遍,产生了一些费用。你知道作家都是穷光蛋,路遥也没钱,而他又很爱面子,不好意思向你开口,不知你能不能给他处理。我看着高玉涛,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发票,颤抖着手递给他,感觉到就像做贼。

高玉涛把发票拿到手里说,路遥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不存在问题。实事求是地说,高玉涛是一个痛快人,他看也没看发票,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把字一签,让我等他一会,就拿着发票从门里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从办公室门口进来,把报销的钱给我,然后问路遥老师在忙什么?你给他捎个话,看他不忙的时候,欢迎他来公司指导工作。

我说,我一定把你的意思转告给他。

事情已经办完,就在我要告辞时,他急忙从沙发边站起来,让我稍等一下,他吩咐办公室工作人员,把公司饮料给我提来两箱,明确交代,一箱给我,另一箱交给路遥。

离开有些荒凉的北郊,我虽然提着两箱沉甸甸的酸溜溜饮料,还要倒几次公交车,但我像打了胜仗的战士一样,心里还是挺激动。因此我从巷子里往出一走,也不害怕别人笑话我是不是突然疯了,身不由己地放开声唱了几声陕北信天游:

这么长的辫子哟探呀探不上天,

这么好的妹子哟见呀见不上面。

这么大的锅来哟下不了两颗米,

这么旺的那个火来哟烧不热你。

路遥刚把手头的工作忙完,再一次找到我,他对我说,我要装修自己的房子,而且要我和远村帮忙,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世间没有不平的事,只有不平的心,宽以待人,严于律己,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这话是有一定哲理的。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到了七月。

西安热得火烧火燎,简直是喘口气都能冒烟的光景。

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我以为路遥把文集编好,就会找一个凉快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夏天。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不顾自己患病的身体,却在这个时候忙得焦头烂额。

也許,这一切都与他后来查出肝病晚期有关。

其实,也不是他心甘情愿地要这样忙碌,在他创作《平凡的世界》的最后时刻,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所以他不愿像导师柳青那样,留下一生的遗憾。因此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进行一场非常残忍的生死搏斗。

正如他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写的那样,我“写字的手痉挛得就像鸡爪子一样,伸也伸不展,只好用毛巾在开水里烫上一会儿,裹在自己的手上,才慢慢恢复了知觉”。他就是这样,竭尽全力地完成了他生命绝唱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那么,路遥完成了如此浩大的一项伟大工程,体力严重透支,应该好好调理一下,他仍然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然而,现实根本不允许他这样。他比谁都清楚,爱人林达和心爱的女儿路远已经去北京有一段时间了,过不久就要回来,他要赶在爱人和女儿回来之前,把自己那个已经不像样的家,收拾得像模像样。

路遥之所以这样,并不是自己要贪图享受,而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儿路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林达。

林达是北京知青,跟她一样在陕北插队的知青有很大一部分人已经回到北京,对于她来说,能够回到北京工作,那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因此她利用暑假,带着女儿路远去了北京看望她的父母。据可靠消息,她已经在北京联系好了工作单位,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要跟西安说再见了。

对于路遥来说,这是比较残酷的一个现实。

按理说,作为北京知青的林达回京,路遥是可以随她一块儿去的,类似这样的例子不少,也符合国家的政策要求。但路遥根本没有这样的考虑和打算,他的态度非常明确,林达想回北京那是她的自由选择,他不支持不反对也不过多干涉。而事实上,路遥说是这样说,心里并不是很乐意,甚至有些生气,因此他毫不客气地向林达提出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你回北京那是你的权利,但不能把女儿带走,他要把女儿留在自己身边。

林达同意了路遥提出的这个条件。

那时,在陕西作协还没一个人知道路遥和林达的婚姻已经亮起“红灯”,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平时,也没人看出俩人有什么问题,夫妻间不冷不热不吵不闹,显得风平浪静,怎么突然就过不到一块?甚至走到离婚这一步。

当然,我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在路遥身上发生。

这天晚上,路遥不知不觉来到我房间。我看见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像有什么心事,根本不像他在省委招待所整理稿子时那么开心,一副愁眉苦脸。看到他这样,我想问又不敢问,也不敢跟他开玩笑,甚至话也不敢在他跟前说了。

路遥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事地对我说,你和远村最近别到哪里去了,给我帮忙一段。

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路遥说,我就不隐瞒你了,家里出了点问题,我和林达过不下去了,她从北京回来就跟我离婚,远远跟我在一起。

这是路遥心里珍藏的一个秘密,他突然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怎会是这样?这段时间,他把自己的文集刚整理得差不多,又开始忙着装修房子,在别人看来,他这样折腾,简直是胡闹。那么他现在所干的这一切,是不是跟他说的那个事有关。

其实,我对他装修房子也不理解,觉得他这是怎么了,这么热的天干什么不好,非要装房子,你不嫌热,我还热得受不了,本打算回陕北凉快一段,分明已经去不成了。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他的用心良苦。一个家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要“土崩瓦解”了,那么唯一能支撑他愉快生活的恐怕只有他的宝贝女儿,因此他就要不惜一切,给女儿创造一个温馨而幸福的生活环境。

路遥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女儿,不愿让女儿受到一点儿委屈,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家庭给女儿带来的伤害。

其实在那时候,他已经病得不轻了,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别的人热得汗流浃背,而他却时不时冷得浑身打战,甚至出现发高烧的症状。而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是一个很大问题,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忙的时候一顿饭也吃不上,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单位门口的街上随便凑合吃一点。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吃一点东西,就会觉得腹胀难忍,甚至腹泻不止……

看上去这是一个不要命的病,却实在把他折腾得要死要活,叫苦连天。这位被著名编剧张子良称为“陕北硬汉”的作家,实在有些撑架不住了。然而,撑住撑不住,他都得这样硬撑着。

路遥心里明白,在这时候绝对不能倒下,时间对他来说太关键了,他要干的事还很多,倒下怎么办?因此一些朋友看见他抱病仍然那么拼命,都劝他不敢把自己不当一回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朋友们的善意提醒,路遥全当秋风过耳,他简直就是一个拼命三郎。

就在他着手装修房子的时候,身体频频出现了问题,整天有气无力,两眼发黑,稍微一动弹,就气喘吁吁,可他仍然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此时,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路遥,彻底改变了过去那种晚睡晚起的毛病,突然变得像正常人一样,带着给他装修房子的工人,急急忙忙到建材市场看装修房子需要的那些材料。而他刚从建材市场回来,还顾不得休息,又跑到百货商店,精心选购家里需要的盆盆碗碗。

路遥说过,干什么就要像干什么的样子,绝不能马马虎虎。装修房子也要这样,不装修就不装修,要装修就要装得漂漂亮亮,把家里旧的东西全部换成新的,过去的东西一件都不要,到时把他淘汰下来的那些东西让他弟弟拉回清涧老家结婚用。因此,这些天他为装修房子,常常累得满头大汗,走路也有些东倒西歪了。

夜很深了,我心不在焉地躺在床上翻一本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我不知道谁还不睡觉来骚扰我,敲门的人没一点礼貌,根本不是用手敲,而是用脚在门上狠狠地踢。

我听到这样的敲门声,火冒三丈,便亮开嗓门质问,是谁?

瞬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没人回答我。稍微安静了一会,敲门人不仅没有离开,还生气地在我门上狠狠踢了几下。

哎呀,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對,说不定踢门的人是路遥。这样一想,吓得我站也不敢慢慢往起站,万一真的是他怎么办?我再不敢怠慢,急忙到门跟前拉开门一看,啊,我的天老子呀,敲门的果然是他。

此时的路遥恼汹汹地站在门跟前,也不看我,一个劲抽烟。显然,他气得脸也变颜色了。

我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但我不能什么也不说,尽量给他献上一副笑脸,不停给他解释,对不起,确实不知道是你,如果我知道是你敲门,就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不开门。

路遥仍然不说话也不看我,手里捏着一支烟,慢腾腾从房门走进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我感觉到他生气得想打我一顿。

此时此刻,我心里非常紧张。

路遥走进房子,稍微平静了一些,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明明看见你在房子里,就是不给我开门,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我忙解释说,绝对是误会,真的不知道是你。

路遥也知道不是我故意不给他开门,也没有不让他进我房子的意思,关键是我不敢。因此他稍微停了一会儿才露出一点微笑对我说,我还以为你把谁家漂亮女娃娃藏在房子里了,才不敢给我开门。

我笑着给他说,我哪会有这样的好事。

那不一定。路遥坐在我房子的椅子上这样说着,刚才的不愉快很快烟消云散了。他把手里的烟捏灭,扔在脚底下,看着我说,有一个事想跟你商量,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去了。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路遥说,我把装修房子的材料看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就开始装修,想让你给我帮忙。

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没一点问题。

路遥又说,这事就依靠给你和远村,我的身体一满不行,这几天跑得快没命了,根本顾不了装修。

我说,你放心,装修的事就交给我和远村,绝对给你搞得漂漂亮亮。

路遥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裤子口袋掏出一盒“红塔山”烟,递给我一支,他把一支叼在嘴里,不知为什么没点,而是把他的手伸出来,仔细地看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看他的手,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的手需要这么看吗?而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看见他的手掌红红的一片,跟别人的手有些不一样。因此我问他,你的手掌為什么那么红?

路遥看了看我,没有马上回答,仍然把他的目光停在他的手上,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对我说,不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怎么你的手掌红?

路遥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手就是这样,恐怕你不明白,我的手是朱砂掌。

当然,对于他说的朱砂掌,我确实搞不明白,也没听人说过。因此我有些好奇地问说,你讲一下什么是朱砂掌?

路遥说,朱砂掌就是特别有福气的人,一般人不可能是朱砂掌,像延安地委书记白××,他的手跟我的一模一样,也是朱砂掌。

噢,按他的解释就是有福气的人才是朱砂掌,那么像毛泽东这样的伟人,当之无愧是朱砂掌了。那么有关朱砂掌的话题,就这样在说笑中轻描淡写过去了。尽管他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话题上,可他仍然在看他那血红的手掌。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目光从手掌上移开,看了我一眼说,你把你的手伸开,让我看一看。

我给路遥伸开了手,他看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的手不好,不是朱砂掌。

我笑了笑说,我的手怎能跟你的比,你是全国著名作家,我是干什么的,当然不抵你的,这个自己清楚。

路遥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这时,路遥感觉到在椅子上坐的时间长了,便走到床跟前,毫不客气地躺在铺盖上,仍然不停地抽烟。

可以这样说,路遥实在不是一个讲究人,也不看我把房子打扫得这么干净,可他把他抽了的烟把子扔得我房子里到处都是。这是他非常不好的一种生活习惯,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也不注意这些生活细节。就这样在我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我的桌子前,坐在破藤椅上,让我给他拿一支笔,他要算一下装修房子需要花多少钱。

我给他拿去纸和笔,他便一笔一笔地算开了。

房子里得买一个转角沙发,估计得一千四;还需要买一个录像机,远远爱看录像,这个不能少,我已经看了一下,好一点的需要三千八百多块钱;而且我还要在远远房子里给她做一个低柜,我问了一下,差不多得一千二百块;再给远远房子里做一个大衣柜,女娃娃衣服比较多,小了不行,我看最少也得一千大几;同时得把饭桌换一换,现在那饭桌基本烂得不能用了,买一个新的,要买一个像样的,也得六百多块。我考虑了,已经花了这么多钱,总他娘不顶事,把大钱都花了,花了我再去赚。因此我计划在卫生间安一个电淋浴器,买一个质量最好的,不能有问题,也得一千多块。还有那些煤气灶、脸盆、抽油烟机……这些零碎东西也不少,光买这些东西,就要花我一万多块钱……路遥一边算,一边这样给我说。

这一算,一下就把他给算得喜笑颜开了。他憨厚地张开嘴巴,笑吟吟地说,哎呀,我他妈的,装修一个房子,狗日的得花这么多的钱?

嘿嘿。我站在他跟前笑着说,这点钱对你来说简直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根本算不了什么。

唉,你也这么不了解我。路遥说,其实没一个人能了解我,都以为我早是万元户了,或者我钱多得没地方放。呵呵,我也不怕你笑话,不仅别人以为我是一个有钱人,我妈也认为我钱多得花不了。你不知道,我听老家来人告诉我,说我妈经常在村里给人家夸我,说我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吃饭用的是银碗,桌子也是银的,红格艳艳的红地毯从楼上直铺到楼下,你们想见我家路遥一面,可难哩,楼下有两个站岗的,都拿着红得耀眼的红缨枪…… 呵呵。路遥笑着说,你看我妈一满老憨了,夸人都不会夸,不看现在是什么社会,哪里还有红缨枪,怎给人家说这样的话,一满不怕人家笑话。

其实,也不能怪老人家说的符合不符合事实,她老人家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仍然停留在过去那个年代,以为现在的社会仍然是过去那样,或者她在电影里看到这样的情景,就以为路遥还是那个年代的人。因此老人家就在别人面前如此炫耀。

事实上,那是老人家发自内心的一种自豪感。

我不知道他给我说他母亲的这些事,是不是别人告诉他的真实情况,或者说别人告诉他时,有没有加工和演绎的成分?但我觉得他在很大程度上有一种无比的幸福感。是啊,母亲如此炫耀儿子,不就是觉得儿子有出息嘛,不然还能有什么呢?尽管老人家说的有些滑稽甚至幼稚,也不符合事实,可她对儿子一往情深是真的。如果他是农民,或者在农村连媳妇也娶不到,母亲还能在别人面前这样炫耀吗?

那时,我听路遥当传奇笑话一样讲他母亲的事,确实能让人笑得人仰马翻,而我却一点想笑的意思也没有,不像他那样,一边说一边笑得直揩眼泪,而他揩着眼泪还说,你看我妈,哪有这样夸儿子的。

我说,我能理解。为什么说呢,是因我有你同样的感受,只要儿子取得一点成绩了,作为母亲的心情就大不一样,甚至想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儿子多么有出息。比如我母亲,她一字不识,也弄不明白书是什么玩意,更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当我把出版的两本书拿回去,老人家当宝贝一样,用一块红布紧紧包着,不允许任何人随便乱翻,只要家里来了人,她就会拿出来让人看,但绝不让别人轻易拿走,关键是她害怕别人把书给弄脏。我觉得,这是母亲在表达着对你的爱。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一个人像母亲对你这般真诚了。

此时路遥又递给我一支烟,继续说,其实好多人都不了解我,也對我不理解,我怎可能有那么多钱?我来钱的地方都能一笔一笔算出来。

我说,没钱你就别装房子了。

路遥不加任何思索地说,绝对不行,你可能还不知道,林达已经在北京联系好了工作单位,她这次从北京回来就要和我办离婚手续,到时候孩子连娘也没有了,而我又是一个不会管家的人,所以我得给孩子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起码让她心里平衡一些。

我惊讶地说,怎会是这样,你们难道就不能不走这一步路吗?此时此刻,我听他给我说的这些,感到非常震惊。因此,我哀叹了一声说,唉,你们也是,也没见你们吵也没有看见闹,怎么就过不到一块了,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唉,没办法。路遥说,也给你说不清能不能过到过不到一块儿的问题,十几年也不就是这么过来的,虽然过得不是很快乐,但也不是一满就过不下去,关键是林达早就有想回北京的想法,而且现在也有这样的政策,她看见跟她一起插队的知青,一个个回了北京,她就一满心神不安了。如果我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西安,相隔万水千山,一直分居在两地,也不是一个办法。而事实上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这样苟延残喘地维持着,还有什么意义。你可能不清楚,一开始,我也给林达说过这个问题,咱都四十来岁了,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关键还有孩子,我害怕她受到伤害。可人家林达不这样想,非要回北京。

如果是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世上离婚的人一层,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不定你离了婚还能找一个更漂亮的姑娘。我之所以在他跟前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在他跟前煽风点火,是怕他思想有负担,因此也就什么也没有考虑,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说出去了。

可是,路遥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说的是屁话,我老婆也没了还给我说这些?你以为再去找一个就那么容易,人家能跟我和孩子生活在一块,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如果人家对孩子不好怎么办?我再去离婚?

我没想到我随便的一句话,会让他这么生气,看来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在家庭问题上,很难说得清谁对谁错,恐怕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

也许人们拜读了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从中可以看出他是怎样一个追求事业的人,只要满腔热情地投入文学创作,他基本不是一个正常人了,甚至过着一种非正常人的生活,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就这样在我房子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仍然不回去,一会儿躺在我的铺盖上,一会儿又下到地上,十分忧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一下表对他说,快十二点了。

哎呀,把他妈的,一天过得这么快。路遥紧紧地皱了几皱眉头。

我看了看路遥问他,你是不是又饿了?

路遥笑了笑说,饿了也没什么好吃的。

我说,如果你饿了我可以做小米稀饭。

真的,那实在是太好了。路遥笑着说,你不知道,我的胃从小给惯下了一些毛病,对那些山珍海味有些排斥,一吃进去就不舒服,感觉到相当难受,只有陕北的小米稀饭,非常适合我的胃口,多时不吃还有些想。

确实是这样,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是从小养成的,这一点我跟他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城市里几乎经常吃的大米饭,不是说我不能吃,或者吃进去有什么反应,这些都没有。总而言之一句话,自己对大米饭有些排斥,不怎么喜欢,只要是饭桌上有了面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而我的这种生活习惯在城市里工作了几十年,仍然没有得到一点改变。因此,在这样的夜里,能吃一碗小米稀饭,对他来说就是美味佳肴。

当然,别的事我不敢在他跟前胡说八道,可做小米稀饭简直就是手到擒来。因此我给路遥说,你稍微等一会儿,用不了半小时,我就让你吃上热气腾腾的小米饭。

路遥说,那你在房子里给咱熬小米稀饭,我到院子里转一会儿,稀饭熬好你叫我。

我说,你去吧,饭好了我叫你。

路遥从门里出去,我便在房子里翻搅开了小米、钱钱、豆子之类的东西。但是光有这些原料绝对不行,还必须有锅、碗、勺、筷子这些必备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我没有,我得去找远村,他有这些。

可以说,我俩是绝配。

我急忙到旁边远村的房子里,正好他在看诗歌稿子没有睡,我对他说,路遥可能一天没吃饭了,现在他想吃陕北的小米稀饭,而我没有锅、勺、碗、筷子,你有没有这些东西?

远村笑着说,我有,想吃这些还不容易。

就这样,我和远村手忙脚乱地在夜深人静的十二点左右,在我房子的水泥地板上,用一个电炉子开始做小米稀饭了。

此时,院子里很静,再没有别人走动的声响。

是啊,在这时候,只有路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东方破落的庭院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我不知他是逍遥地在院子里散步,还是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人们都知道,路遥是一位很少敞开心怀叙述他内心一切的表情冷峻、言语极少的著名作家,他的欢乐和悲伤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就是一个谜。

当我和远村费尽巴力把小米稀饭熬好,急忙推门走出去,却不知路遥在什么地方,只有在月光下的院子里有两个长长的黑色影子。

此时,我很难分清那是树还是人。当我走近仔细一看,看见院子里的蜡梅树下,路遥呆呆地站着,只有手中的烟头,闪着忽明忽暗的一星半点火光。

路遥老师,小米稀饭已经熬好了。我对着黑色的影子,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路遥好像没听见一样,或许他正在那里不知思考着什么问题,我这样喊他,他没有一点反应。

路遥老师,小米稀饭已经熬好了。我又重复了刚才那一句话。

路遥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样,答应了一声,一把丢掉他手中拿着的那支即将熄灭的烟头,同我一齐走进我的房子。

桌子上已经放着远村舀在碗里的小米稀饭,热气直冒。路遥看见桌上的小米稀饭,高兴地说,你俩这么快就把稀饭熬好了。

远村笑着说,做这些比较容易。

而事实上,做这样一顿小米稀饭,前前后后我们已经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而路遥却感觉到时间是那么的短暂。

路遥趴在我的办公桌上,开始吃小米稀饭了,他吃饭的姿势和其他的人没什么两样,唯有不同的是,吃饭的速度非常惊人,我和远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回事,他就把一碗小米稀饭吃完了。

看样子,他像是几天没吃饭的一个饿汉,我站在他跟前又给他盛了一碗,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着,眨眼的工夫,又一碗小米稀饭吃光了。

路遥吃得非常舒服也非常开心。

我看着路遥狼吞虎咽的样子,想笑却又不敢笑。

路遥将碗底下最后一颗米粒塞进嘴巴里,这才慢慢抬起头,伸展了一下他疲惫的身子,笑着说,哎呀,狗日的吃美了,这一天他妈的又算过去了。说着,他顺势又抽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

我和远村站在他旁边,相视而笑。

当然,我俩笑的并不是路遥吃饭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而是我俩忙忙碌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小铝锅里已剩不到半勺稀饭了……

路遥把爱和希望,全部倾注在房子的装修上,因此他不顾一切地亲自上阵,亲自指挥,像完成一项神圣使命一样,要做到尽善尽美……

“人生的路上,要学会善待他人,也要学会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可以让人生走得更远;善待自己,可以让生命活得滋润。无论是善待谁,其实都是温暖在流转,都是博爱之心在延宕,最终施及别人,惠泽自身。”

这些日子,西安城里热得人像狗一样。

就在这样一个无比炎热的天气里,人们想方设法地找一些比较凉爽的地方避暑去了,而唯有作家路遥,却要在这个时候装修自己的房子。

路遥住的家属楼,距离张学良公馆非常近,几乎是一前一后,是老式结构那种,坐南向北,简易却南北通透,在一单元三楼的东边,房子一共是四间,却没有客厅,其中有三间房子是他妻子和女儿的,剩下一间大的带有一个阳台,是他的书房兼卧室。

应该说,他在西安有这么大一套房子,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尽管房子结构有些不合理,但這样的大房子也是单位对他的照顾,就是隔壁作协党组书记李若冰的房子也没有他的那么宽敞。

人们都知道作协是一个穷单位,他想要再分一套比较理想的房子,绝对是不太可能,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因此他就得想办法把自己现有这套房子装修得像样一点。

这天夜里,路遥再次来到我的房子,他进门就对我说,我已经给远村交代过了,你俩明天叫上一些人,把我房子里的那些东西,全部搬到隔壁对门李若冰家的房子里,我已经跟他说好了,然后把我的房子全部腾空,这样装修起来就方便一些。

我问路遥,那你住哪里?

路遥说,就住老李家的房子里,你随便给我支一个床,能睡下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也只能这样。我说。我知道再没有地方可住。

其实,路遥让我找人搬他房子里的东西,我是没一点办法,关键是在西安认识的人不多,而远村就跟我不一样了,他在陕西教育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认识的人当然要多一些,所以这件事就依靠他了。

第二天一早,远村就出去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他的几位同学,我们几个人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路遥房子里的一半东西,基本上搬到李若冰的房子里了。

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路遥房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仅仅搬了一半,就把他借李若冰家的那套房间塞得满满的,再要往里放东西,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我赶紧找路遥,对他说,哎呀,实在是不行,你房子里的东西那么多,老李家的房子里根本放不下。

路遥说,你再想一下办法,放下放不下都得放,不放怎么装修,你遇到问题就要想怎么去解决。

我说,那你的床也没地方放了!

路遥说,那是你的事,这样的事就不要问我了,你总不能让我睡在作协的院子里,我不信一个床能占多大地方,只要我能睡觉就行了。

唉,我还再能说什么呢?就这样,我们几个年轻小伙子,把路遥房间里的那些东西全部搬出去,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老李家房子里,还没有正式开始装修房子,路遥就病了,我看见他病得不轻,整天躺在堆满东西的房子里的那一张狭窄的床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推迟装修房子。

这天,我半天没看见路遥,就往他现在住的那个房子里走进去,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个闷热的小床上,我问他,你是不是很难受,如果还能够爬起来,你挣扎着到楼下的院子里转一转,老一个人躺在床上,怕好人也会躺下毛病。

唉,一满不行了。路遥唉声叹气地说,我浑身一点劲也没有。

我说,不行就去医院看一下。

唉,你说看又能顶什么用。路遥说,也许过两天就会好一些。

我说,这么热的天,你闷在这个房子里,空气也不好,不如到院子里的树底下凉快一会儿。

唉,你不知道,我一点也不感觉到热,已经好几个夏天都是这样,我身上一点火气也没有了。路遥无限悲伤地说。

我听路遥这么一说,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天凡是我见到的人没一个不感到闷热得难受,而唯有他感受不到天气的闷热。

那几天,可能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或者是他的生活不规律,在外边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在拉肚子,而且拉得非常厉害。那时单位没食堂,吃饭的问题全靠自己去解决,所以不仅路遥,就是单位其他人的生活也没一点规律。

晚上,我在建国门城墙底下的自由市场吃了一碗面回来,到路遥住的房间里去看他,他依然一个人躺在塞满东西的房间里,灯也不开,房子里黑乎乎的。

他看见我从门外进来,扭头对我说,你快给我想一下办法,厕所里一滴水也没有,快把人整死的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把厕所里的水关死了?

路遥说,我不知道,可能是什么地方关死了。

于是,我赶紧走进厕所,把所有管道上的机关拧了一遍,仍然没有水,看来我是没办法。因此我走出厕所,对他说,厕所没水我也没办法,让我叫一下单位干活的民工,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你去叫一下海龙,他有办法。路遥说。

我赶紧从楼里下去,找到了单位干活的海龙,我对他说,路遥房子的厕所里不知哪个开关给关死了,一滴水也没有,他基本上不能去上厕所。

海龙什么话也没说,拿着扳手来到路遥住的那个房间,在厕所里看了一下,然后他走到厨房,拧了厨房里的一个阀门,厕所里的水就哗啦啦流起来了。

哎呀,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和路遥谁也没办法,单位干活的海龙解决了,真是隔行如隔山呀,我怎知道在厨房里还有一个管厕所里水的开关,因此他在厨房里这么一鼓捣,厕所里的水就流出来了。

此时,路遥听见厕所里哗哗的流水声,觉得这一下把他的大问题给解决了,因此他仍然躺在床上问我,是不是厕所里有水了?

我说,就是。我怎么也找不上开关,人家海龙一下就找上了,他在这方面,本事就是比我大。

路遥说,这下好了,不然厕所里一滴水也没有,可把我给整日塌了。你不知道,我晚上着急的要上一回厕所,本来就忙得不行,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拿着钥匙,从这个房子里跑过去,急急忙忙把我那个房间的门打开,赶紧跑进了厕所,而这一系列动作,我不能有一点疏忽,稍微慢上一点,就会闹出哭笑不得的笑话。

我说,慢一点是不是就拉到裤子里了?

路遥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现在厕所有了水,我就不应遭这个罪了。

天说黑就黑了,外面没有风,很热。西安这座城市仍然像蒸笼一般,几乎闷热得没一个凉爽的地方,人们只能汗流浃背地忍受着。

那几天,我和远村就像从非洲跑到这个城市的两个难民一样,有住的地方却没地方吃饭,关键是天气那么热,房子里不仅没有空调,连一个风扇也没有,你就是什么也不干,也会热得汗水直流。

其实,远村的办公室里稍微要比我的好一点,有一个破旧的电风扇,可这个电风扇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声音就像拖拉机开过去一样,轰隆隆直响。时间不长,吹出来的就不是涼风了,那风全是热的。所以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我和远村忙着招呼装修工人,根本顾不上去照顾路遥。

那一段时间,路遥和我俩都像是逃难的 “难民”,好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吃饭了,甚至在那些小吃摊上也没正儿八经吃过一顿。

此时,不知是路遥饿了,还是他一天躺在床上累得不行,在天黑的时候,他拖着一副病沓沓的身子,疲惫不堪地从门外走进来。

我正准备问他去哪里,他却拿着钥匙对我说,我去政协马治权家喝一碗稀饭,你看装修工人干完活,就把门锁上,我回来找你。

我接住他递给我的钥匙说,那你去,出去活动一下对你身体也有好处。

路遥慢腾腾地扶着楼梯的木栏杆下了三楼,一个人朝作协大门外走去。

晚上10点多,装修房子的工人一个个都走了,可他还没回来,我在房子里等了他一阵没等上,就跑到城墙根的夜市上吃饭去了。然而,当我在城墙根吃完饭,漫不经心地回到作协的院子,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作协办公室的人看见了我,急切对我说,你跑哪里去了,路遥在院子里到处找你。

哎呀,麻烦了,路遥房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那么他回来就进不了门,而我没想到他去政协会回来得这么早。因此我赶快跑到作协后院去找他,我看见他坐在靠墙根的一把破旧藤椅上,睡得正甜正香。

我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喊了声:路遥老师。

路遥慢慢抬起头,看见是我,便问,工人走了?

我说,走了。实在对不起,我在你房子里等了你一阵没等上,就到城墙根下的夜市上吃饭去了,可我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早。看着坐在藤椅上低头瞌睡的路遥,我继续给他说,那你赶快上房子里去,不敢在这里睡,你怎就在这儿就睡着了。

其实,路遥并没有睡着,只是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因此他从藤椅边艰难地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同我一起上了三楼,开了他房子的门走进去,把他正装修的房子左右审视了一番,然后高兴地说,房子装得确实不错,而且速度也不慢,就不知我定的那些家具什么时候能做好,明天我再问一下。

他这样说着,便仰躺在一个沙发上,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哎呀,我实在是不行了,为喝他娘的一碗小米稀饭,险些把人给累死,光去政协的路上,我就歇了三歇。

这么近的路你要歇三歇?我惊讶地看着路遥。

是的,这绝对不是我在这里大惊小怪,也没这个必要,要知道省政协到省作协的距离不过几百米,而他还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在路上歇上三歇,可想而知他的精神状态到了怎样一种程度?此时此刻,我仿佛感觉到了我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在中国文坛上叱咤风云的著名作家,而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唉,我算是彻底完了。路遥无限伤感地这样哀叹着说,他娘的,我实在不行了。

我就想,看上去身体如此壮实的路遥,怎么一下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此我从沙发边站起来,看着他说,你光为吃一碗小米稀饭,就再别跑那些路了,我把煤气灶搬在阳台上,这样既可以烧水,还可以做饭。

哎呀,你说的这是一个好办法。路遥说,如果是这样,你和我还有远村,都不需要跑到外边吃饭了,外边多不卫生,把人都吃成病人了,你要是把煤气灶搬在阳台,那就解决了大问题。

我说,那咱就这样办,这是小事。

路遥赞成把他家里那个旧煤气灶搬到阳台上,我就把远村也叫到他家里,两个人开始动手拆煤气灶了,然后在他家的阳台上安装好,作为他装修房子时的一个临时厨房。

那时候,看上去还结结实实的路遥,实际的身体非常虚弱了,走路无精打采,而且他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光泽,精神状况显然不如以前。

应该说,一位刚刚四十来岁的人,又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正该春风得意,没想到变成现在这样。

路遥刚开始装修自己的房子,就病得不行了,发高烧达到39度,可他仍然不愿到医院住院治疗,一直就这样硬撑着。

“生活,就是一种体谅,一种理解。而且能够懂得体谅,懂得理解,懂得宽容,日子就会非常温馨,人生也会非常安宁。那么,生活的好多烦恼,就是源于不能体谅,过分在意自己的主张,互不理解,互不相让,伤了彼此之间的心灵。生活的苦与乐总在不断更迭,没有谁的命运是完美的,应该说残缺才是一种大美。”

人的一生,本来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同时又都是不公平的。然而,对于作家路遥来说,事业上的成功对他非常公平,而生活中的不幸,对他是不公平的。

应该说,一个人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路上,能够取得中国最高文学奖这样的成就,那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事情。所以,你绝对不会相信,一个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现在居然会没有饭吃,没有钱花。

但事实就是这样,路遥虽然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但他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因为获奖得到多么大的改变,他仍然像过去一样,有时甚至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饭,即便他能够吃到,也纯粹是一种凑合。

这里,我把这样一个画面呈现在读者面前,也许你就会了解到,著名作家路遥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这天早上,天一直阴沉沉的,不一会儿便下起了毛毛细雨。在这个院子里的那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作家还有诗人,从来就不在乎天气是否好坏,他们有比一般人更加优越的工作条件,时间一直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那时,在作协上班的人,都不需要在单位吃饭,而事实上单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没有吃饭的食堂了,那么到了吃饭的时间,一个个都回家去了,只有那些家不在西安的或者那些单身职工,纷纷跑到大门外的小饭馆里解决问题。

中午,我在大门外的小饭馆吃了一碗扯面,便漫不经心地走到作协传达室看报纸,顺便跟看大门的老解胡说八道地开几句玩笑。

这样无聊地在传达室停了一会儿,我心不在焉地走出传达室,突然看见路遥旁若无人地站在传达室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废旧的报纸,报纸里裹着一个烧饼,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绿皮黄瓜还有一根剥了皮的葱,正站在那棵树下吃得津津有味。

当然,他此时吃得比较专注,因此没有看见我在单位传达室的门口静静地这样看他。

是的,我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吃饭,他的头一直低着,好像还在思考什么问题,也不看有没有人在一旁看他一口干饼、一口黄瓜,再吃一口葱的样子,也不管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是不是跟他打了招呼,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些事情。

那时候,作协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不仅是本单位的人,还有租赁创作之家房子办公的一些公司的人也不少。而且单位领导觉得作家们生活得比较清贫,便想办法解决作家们的生活问题,因此就在创作之家搞了一个对外营业的招待所,一方面,解决作家们老婆孩子的就业问题,再一个就是还能增加职工的一些收入。所以,这个院子里常常会有出出进进的人不断从他的身边走过。当然,有的人认识他,看见他站在树下这样吃东西,也没人觉得奇怪,他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不认识他的人看见他这样,就很难理解了,觉得在这个院子里的人,不是著名作家就是著名诗人,那么现在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吃相,就不能把他称为作家和诗人了。

也许,看上去他就是这里的一个民工。

路遥不管人们是不是对他有这样的看法,头顶着蒙蒙细雨,静静地站在树下,一如既往地吃着他的干饼,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情。

那时,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人,路遥怎么可能站在树下吃干饼呢?那个人怎么可能是路遥。绝对不会。要不是我亲眼看见站在树下吃干饼的路遥,别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一万个不会相信,觉得是开玩笑。

然而,你总不能不承认亲眼所见的那个事实。

此时此刻,我不敢走到他跟前,一直在传达室的门口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赫赫有名,甚至是中国文坛上叱咤风云的当代著名作家。

我对他如此的生活深感悲哀。

蒙蒙细雨仍然在不停地下着,细细的雨丝渐渐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头上也渐渐有了一些水珠,不缓不慢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可他全然不顾,仍然置身在他丰盛宴席的迷宫里,吃得如痴如醉。

當路遥把一个烧饼和一根黄瓜吃完、用废报纸揩他嘴巴的时候,他忽然看见站在传达室门口的我,便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然后问我,你吃了吗?

我说,吃了。回答他话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不争气差点流出了眼泪。那时我一个人还在想,路遥是一位全国非常有影响的著名作家,他的《人生》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那么凭他在社会上的知名度,他的生活质量和生活水平一定比一般人会更高一筹。可他为什么还要过着这样一种简单的生活呢?难道他仅仅是一位可以吃一个烧饼或者是一根黄瓜的著名作家吗?

我在想,现在的路遥也不是过去那个贫穷的路遥,也不是到了连吃饭的钱也掏不出来的地步,更不是他对钱怜惜到如此一种程度。那么,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去吃一顿他喜欢的饭菜呢?

对于一个在文学艺术事业上取得如此丰硕成果的作家,他这样的生活给人们留下更多的是痛苦的回忆,让人回想起来,感到无限的悲痛……

时间不会因何事而停止脚步,人也不会因为喜怒哀乐而回到过去。这些日子,路遥没有因为装修自己的房子,病就能好转,反而渐渐严重起来。

他整天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病魔时时刻刻在威胁着他的生命,他深深感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

这天中午,远村因有其他事离开了作协,那么帮路遥装房子的事,只能由我一个人承担。看上去装修房子是工人的事,可琐碎事相当多,一会儿缺一些东西了,工人就来找我,问我这事怎办。我得赶紧跑出去,把需要的东西买回来。一会儿工人没喝的水了,我得赶紧在阳台上把水给烧好。这些事虽不是什么技术活,但也得有人去干,搞得人常常是忙忙碌碌。

整整一个上午,我没看见路遥从他住的房子出来,总以为他出去办事去了。然而当我开了房门,要在房子里取东西时,突然看见他躺在床上,不断地呻吟。

我不知他怎么了,急忙走到他跟前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路遥慢慢从床上转过身,有气无力地说,有一点,但不是很严重,你别担心我,赶紧让工人们装房子,一满没时间了。

我说,房子装修得不慢,这个你就不要再操心,我觉得你病得不轻,要不去医院看一下,千万不敢耽误。

路遥愁眉苦脸地说,唉,医院也没什么好办法,我躺一会儿就好了,自己的病自己清楚。

我说,你这样躺在床上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到院子里走一走,整天躺在床上,把好人也躺病了。

路遥说,那我去院子里坐一会。说着,他从床上坐起来,穿上凉鞋,慢悠悠地从门里出去,到楼下的院子里散步去了。

看着路遥从楼里下去,我走到他装修的房子里,要求那些工人们尽量装修得快一点,时间越长,事情就越麻烦,不仅路遥受不了,我和远村也耗不起。

然而,也许装修工人嫌我唠叨,不想让我在房子里待了,让我出去给买两盒烟。那么,我就是干这些营生的人,他们要我去买烟,我就不能不去。

我从楼里下去,忽然看见路遥孤零零躺在靠墙的那把破藤椅上,我感觉到他没有精力在院子里散步。

晚上八点,装修房子的工人走了。

此时,我还没有吃饭,就把他的房门一锁,到建国门城墙根底下的夜市上吃饭去了。往常,远村在单位的时候,我俩结伴而去,觉得这里的夜市是我俩最理想的一个吃饭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手擀面、猫耳朵、砂锅……应有尽有,价格也不是很贵,关键一点是非常适合我俩的口味。可今晚远村不在,只能我一个人去了。

我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到了建国门口的夜市,要了一碗烩“猫耳朵”,一吃完饭就回到作协我的房子,刚准备在床上躺一会儿,突然想到患病的路遥,不知他吃饭了没有?在我吃饭走的时候,看见他房子里灯不亮,心想可能他也吃饭去了。那么我还不能这样四平八稳地休息,得给他烧几壶开水。这样想着,我就走到他家的楼下,抬头看他的房子,仍没看见灯光。

我从楼里上去,开门拉亮了他房间的灯,突然看见路遥仍然在床上躺着,心想他是不是病得不行?我急忙走到他跟前问,你晚上吃饭了没?

还没有。路遥有气无力地说。

我说,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什么也不想吃。路遥说,你摸一下我的头,看我的头烧得是不是很厉害?

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哎呀,这是咋回事?你的头烧得特别厉害!

路遥长叹了一声说,唉,我不光发烧,就是头也疼得非常厉害,一满不行了,感觉到特别难受。

那怎办呀?我有些焦急地问。

你去叫一下徐志昕。路遥说,说不定他有办法。

我转身跑上五楼,敲开徐志昕的门,对他说,徐老师,路遥头疼得非常厉害,他让你去给他看一下,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徐志昕说,你不要着急,我去给他看一看是什么问题。徐志昕说着,就跟我一块从楼里下去,走进路遥的房子。

路遥看起来有些痛苦不堪,脸色也很难看。

徐志昕站在他的床头跟前,开始给他头上按摩。他一边按摩,一边对我说,老兄确实烧得厉害,我手上感觉到像着火了一样,滚烫滚烫的。

我说,有什么办法能尽快让他退烧。

徐志昕说,急不得,让我给他按摩一会儿看怎样。

此时,我觉得徐志昕就像一位医生,按摩得非常专业,经他这一按摩,路遥说他头疼得再不像刚才那么厉害,就是发烧的问题仍没有解决。

徐志昕说,老兄不能着急,什么都有一个过程,不可能一下就好得那么利索,那我不就是神医了。他这样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着,让我去卫生间拿一块洗脸的毛巾,在水管上淋湿,然后把毛巾放在路遥额头上,用这种传统的降温方式给他退烧。

我在农村听过一些大人给发烧的小孩子用这样的土办法降温的事情,曾经出过事。因此我一看徐志昕用这种方法给他降温,便说,这样怕不行,会不会有事?

路遥说,不要紧,这样我感到舒服一些。

我说,你如果感觉到不是很难受,那让徐老师回去,他停在房子里也没意义。再说,发烧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等也不是办法。

路遥也对徐志昕说,那你先回去,需要的時候我让航宇叫你,你晚上又不到哪里去。

徐志昕在房子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过了好一阵,路遥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甚至比刚才烧得更厉害。我有些着急,又没什么好办法,想了一阵,觉得是不是给他买一个西瓜,看他口干舌燥,吃了西瓜说不定能好一些。因此我对他说,你别关房子里的灯,我去买个西瓜,看吃了西瓜能不能把体温降下来。

路遥勉强笑了笑说,那好,我正口渴得厉害。

我说,那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建国路和大差市之间的一个拐巷口,把卖西瓜的叫起来,买了一个西瓜回到路遥的房子,把西瓜切成两半,拿起半个放到他床跟前,让他拿着勺子挖着吃,看能不能缓解一下他的病情。然而,他侧转身子看着我说,你把切开的另一半西瓜也拿过来,咱俩一人一半。

我说,你不要管我,快吃了西瓜看能不能缓解一点。

你不吃那一半,我也不吃。路遥这样说着,赌气地又躺在了床上。

你看他这个人,现在成了这样,还在我跟前耍小孩子脾气。当然,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觉得我忙前忙后帮他装房子,可他不争气地又病成这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想让我也吃半个西瓜。我看到他这样,觉得不吃那一半西瓜他是不会吃另一半的,于是我把一半西瓜放在他面前,自己拿起了另一半西瓜。

路遥看了看我,这才转过身,吃了那一半西瓜。

已经是夜里12点了,他感到难受得不是很厉害,就让我回去休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顺便又摸了一下他的头,感觉到他的头烧得比刚才还厉害,就像着了火一样,甚至感觉到有些烫手。哎呀,这恐怕不行。我对他说,你自己摸一下你的头,看烧成什么了?

路遥伸手摸了一下,也感觉烧得厉害,因此他着急地对我说,你赶紧去李国平家里要一点退烧药。

你吃退烧药能顶事吗?我问路遥。

路遥说,应该没问题,麻烦你去要一点。

当然,这时候让我敲国平家的门,实在有些为难。可我不去也不行,不去又没办法解决他发烧的问题。于是我急忙从楼里下去,准备到国平家要药时,看见李国平和徐志昕都还在院子里,好像正说他发烧的事。因此我对他俩说,路遥还是烧得厉害,他让我向国平要点退烧的药。

李国平说,我家里没大人吃的退烧药。

我焦急地说,哎呀,他烧成这样,那怎办?当然李国平说没退烧药,我也没办法,就这样没精打采地上楼走进他住的房间。

这时,李国平和徐志昕也不放心地从房子里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疲惫不堪的路遥,李国平说,你要的退烧药不能吃,那是给小孩用的,你吃了没一点作用。

我说,不知有没有开门的药店?

李国平说,什么时候了,哪有开门的药店。

没就算了。路遥说,你们快去睡觉,我不要紧,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

李国平走到路遥跟前,摸了下他的头,哎呀,他头烧得很厉害,这样烧下去,恐怕要出大问题。

我听了李国平的话,有些紧张。因此我用征求意见的口气问路遥,是不是赶紧去医院?路遥也被李国平的话说害怕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房子里的人,却拿不定主意去医院还是不去。

我说,再不敢耽误了,赶紧去医院,现在还有李国平和徐志昕,如果他俩一走,我一个人也没办法把你送到医院。

那就去医院看一下?路遥说着,很快穿好衣服,显然他没有一点力气,走路也有些困难。徐志昕看见他走路东倒西歪的样子,便让李国平下楼去推自行车,我俩扶着路遥从楼里往下走,刚走到楼梯口,李国平就把自行车推到楼洞口,把路遥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李国平推着自行车,我和徐志昕一边一个扶着路遥,穿过建国路,去了西安商业职工医院。

好在西安商业职工医院距作协很近。

我们急急忙忙赶到西安商业职工医院时,医院早已黑灯瞎火,门诊也早关了门,只好把他扶进急诊室。急诊室的值班医生知道这么晚来的病人,哪一个都很严重。因此值班医生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就给他量体温。刚刚过了几分钟,医生一看体温,天呀,他的体温都到了39.7度,几乎是一个正常人的极限。

值班医生感到问题严重,如果再不把这个人的体温降下来,恐怕他就要昏迷了。因此他首先给路遥注射了一支柴胡的退烧针,等他的体温降下来,再看他到底是什么问题,然后对症下药。

在急诊室里,值班医生建议路遥先住院,然后做进一步检查。可路遥坚决不同意,说自己只是感冒了,其他没什么大问题,甚至强词夺理地认为医生是胡说,就知道让病人住院,再没有其他治疗的办法,住院和家里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打针吃药,他把药拿回去就行了。

看到路遥这么执着,值班医生无可奈何,便警告他说,那出了问题自己负责。

路遥生气地说,我的问题你承担得了吗?

医生对这样的病人也没一点办法,人家不住院,那是人家的自由,反正医生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了。可是路遥也不管医生说什么,他有他的想法。就这样,在西安商业职工医院买了一些感冒药,便回去了。

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路遥的烧才慢慢降下来。

对于路遥在西安出现的这个情况,我后来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把这个事告诉了他的主治大夫马安柱,他给我推断,那时路遙就已经是肝硬化腹水了。

路遥对我说,天乐到安康开会去了,你想办法给他打一个电话,就说我病得非常严重,看他能不能尽快从安康回来……

“做人,什么都可以舍弃,但绝对不可以舍弃内心的真诚;做人,什么都可以输掉,但绝对不可以输掉自己的良心。人生有尺,做人有度,掌控不了命运,却能掌控自己;不求生命辉煌,但求无悔人生。”

事实上,路遥在完成了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身体就出现了严重问题。然而,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实病情,就是他的亲人他也没有告诉,也不在任何人面前讲自己有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总是把肝区疼痛说成是胃痛。其实,他对自己的病情的严重程度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觉得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索性不去医院治疗,甚至悲观地预感到他的生命没有多长时间,因此他就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竭尽全力地给女儿创造一个优雅而幸福的环境,唯有女儿生活的幸福,才是他最大的安慰。

是的,路遥爱他女儿,胜过爱世上的一切。

亲爱的读者,也许你已经无数次拜读过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在这篇创作随笔中,他对女儿有这样一段真实的告白,我把它原原本本摘录下来,也许你对他会有一个更加深刻的了解。

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里,也很少有机会和你交谈或做游戏。你醒着的时候,我睡着了。不过,你也许并不知道,在深夜里,我会久久立在你的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子。现在(指1988年元旦),对你来说是无比欢欣的节日里,我却远离你,感到非常伤心。不过,你长大了或许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办法,爸爸不得不担起某种不能逃避的责任,这也的确是为了给你更深沉的爱……

路遥为了文学的崇高事业,何止牺牲了1988年元旦?在他人生的历程中,牺牲得太多了。牺牲了健康,牺牲了爱情,牺牲了不该牺牲的一切。

夜里,他忍着肝区剧烈疼痛和失眠的双重折磨,在临时借用作协党组书记李若冰的房子里,一个人独自跟疾病进行着一次又一次顽强的搏斗。

在如此难熬的夜里,他孤独地躺在床上,想了许许多多他应该或不应该想的事情。他想到自己那支离破碎的家庭,想到自己可爱的孩子,想到自己能不能痊愈的病情,甚至他想到自己一旦有一天不在这个人世了,那么他的孩子怎么办?而孩子那时候又能去依靠谁呢?

对于孩子,恐怕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情。因此他越这样想,越感觉不是滋味,越想越让他难以入眠,甚至不由得流下痛苦的眼泪。

是啊,他想的这些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复杂了,一般人无法替他分担。而且这样的问题,也只能由他一个人去面对,由他一个人去承担,由他一个人去解决,别人实在无能为力。

好几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心明如镜一般。而他夜夜的失眠折磨,使他显得疲惫不堪,脸色无比难看,感觉到自己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天慢慢开始亮了,窗外有鸟儿不停地欢唱。

我在这时候就不能再睡觉了,不知道路遥是什么情况,脸也没顾上洗一下,赶紧去了他的房间。

然而,当我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仍然像昨晚上一样,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此时,也许是我的开门声惊动了他,他忙扭过头,看见是我从门外进来了,强挤出一点微笑说,你这么早就起来了,装修工人还没有来,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我说,有些担心你的病,你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路遥说,比昨晚稍微好一些,可是还不行,关键身上没一点力气,浑身软绵绵的。

那怎办?我说,要不你还是住几天院,把身体彻底检查一下,不然自己也受罪。

你不要操心我,我的病我知道,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路遥说,你把煤气灶打开,做一锅小米稀饭,不然装修工人来了又没有时间了。

我按照他的吩咐,很快做了一锅小米稀饭,给他端了一碗,放在他跟前,他趴在床上吃着稀饭还说,我全凭这小米稀饭,不然早就没命了。

现在,路遥对装修房子的那股热情,没有一开始时那种激情了,甚至干脆把装修的事完全交给我,我确实有些受宠若惊。因为我明白,路遥把他的爱和希望全倾注在房子的装修上,他对装修房子看得非常重要,也投入了他很大的精力。那么现在突然要把这么一项重要事情委托给我,我实在有些承担不起。说实在的,我有些左右为难,觉得给他跑一跑腿,甚至做一些重体力活,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让我负责他房子的装修,恐怕就不是一般问题了。然而我推托不了,他认为我还是比较值得信任的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我俩一个县,他的老乡观念比较重。就这样,他赤手空拳地同疾病进行着顽强搏斗,我指挥着装修工人紧锣密鼓地装修房子。

有天晚上,他突然给我交代说,天乐到安康开会去了,你给他打一个电话,问会议什么时候结束,就说我病得非常严重,看他能不能早一点回来。

那时,通讯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就是路遥这样的著名作家,家里也没装一部电话。在陕西作协,可以打长途电话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作协办公室,再就是《延河》编辑部。而那时电话管理得非常严格,不允许个人用单位电话打长途。当然,路遥可以破例。

现在这么晚,去哪里打长途电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找许汝珍,他是《延河》编辑部办公室的人,有办公室门上的钥匙。然而我去找许汝珍,恐怕有些不合适,因为我不是他单位领导,也不是一个部门的人,人家凭什么让我打这个长途电话。

路遥是聪明人,他看出我有些为难,也知道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因此他就给我说,你去找小许,给他说是我让你打的电话。

当然,有他这句话,或者说有他这张招牌,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于是我从楼里下去,走到许汝珍门前,敲门进去对他说,小许,路遥说天乐在安康开会,他让我给他弟打一个长途电话。

小许一听路遥让我给天乐打电话,什么话也没说就从门里出来,很快给我开了编辑部办公室的门,至于我给谁打电话,他就不管了。

我走进《延河》编辑部办公室,急忙给安康打了这个长途电话。可是那時长途电话实在不好打,电话通过邮局转来转去,也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只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忙音。好不容易邮局给我接通了安康,我突然觉得还没搞清天乐在哪家宾馆开会。

我想,安康地委宣传部应该知道,只好把电话打到安康地委宣传部值班室,问到开会的宾馆和房间号,结果我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王天乐,而是跟他在一个记者站的记者高敬毅。

高敬毅是路遥的朋友,我比较熟悉。他对我打的这个电话比较好奇,问我怎知道他和天乐住的房间,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乐在不在,路遥让我给他打电话。

高敬毅说,天乐跟别人上街去了。

我说,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哪里也别去,我一会儿再给他打电话。

高敬毅说,没问题,他回来我告诉。

就这样,我挂了长途电话,漫不经心地从作协家属楼里上去,走到路遥的房间,还没等我给他汇报打电话的情况,他就问我,你给天乐把电话打了?

我说,打了,天乐不在,我让高敬毅转告他。

路遥沉思了一会说,你一会儿再给天乐打电话时告诉他,如果报社组织去三峡,让他不要急着回来,去一次三峡不容易,这是机会。

我说,那我就没必要再打电话了,他也不知道你让他回来,我没告诉高敬毅。

路遥看了看我说,电话还要打,你明确告诉他,我病得很严重。

我听了路遥这些话,一下把我给搞糊涂了,我不知他是想让天乐回来还是不想让他回来?一会儿让天乐去三峡,一会又说自己病得很严重,我究竟告诉天乐哪一个情况呢?

路遥才不管我糊涂不糊涂,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就得服从。而事实上,我确实不想再去找小许,害怕一次又一次找他,让人家觉得我讨厌。然而,路遥很快看出我的想法,也不再说什么,让我跟他一块下楼。

到了作协的院子里,路遥让我去叫小许,他站在一边抽烟。小许听见我在他家门口又一次叫他,很快从门里出来,看见路遥也在院子里,赶紧开了办公室的门,让他去打长途电话。那时,我以为他下了楼,要亲自给天乐打个电话,可小许把门开了,他却没打电话的一点意思,站在院子里跟小许聊天。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走到他跟前說,你给天乐打电话还是我打?

路遥说,你去打,看他是什么意思。

我再次走进《延河》编辑部,给安康地区挂了长途电话。此时王天乐就在房子里,我把路遥的意思在电话里如实告诉了他。他一听,非常着急地说,告诉我哥,他病得那么严重,我马上回来,哪里也不去。

我说,你能回来就好了,你哥病得实在不轻。

通话很快结束了,我急急忙忙走出《延河》编辑部办公室,看见路遥和小许仍然在院子里聊天,我走到他跟前,把刚才跟天乐通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路遥只说了一句,他回来就好,就怕他不回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是怎回事。而事实上,我也是多此一举,天乐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就站在不远处,而我的声音又大,根本没必要给他重复。可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亲自给天乐打这个电话,而非要我去给打,兄弟俩到底怎么了?

是啊,路遥一直认为天乐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几乎离开他,他什么事情也不会干了。无论是他创作较早的小说《人生》,还是百万字小说《平凡的世界》,天乐所付出的劳动,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

看过路遥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读者一定不会忘记,他这篇创作随笔的标题下,有一个副标题:

“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

当然,还没一个人知道,路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如此开诚布公地向人们展现他和他弟弟的这种关系,兄弟之间难道非要采取这样一种表现形式吗?那么他到底有什么用意?恐怕永远无人能够知道了。

在《早晨从中午开始》创作随笔中,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把他弟弟推向公众的视野,也是第一次全面而详细地记录了他创作《平凡的世界》的种种心态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这里有这样一段回味无穷的文字,详细介绍了他和他弟弟鲜为人知的故事。

我的精神疲惫不堪,以致达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几岁的孩子,连过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决定怎样过。全凭天乐帮助我度过了这些严重阶段。的确,书写完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离开他几乎不能独立生活, 经常像个白痴或没经世面的小孩一样紧紧跟在他后面。我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聪明。我常常暗自噙着泪水,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他和王天乐虽然是兄弟关系,而更多的是朋友。兄弟之间这种难舍难分的真实情感,在他创作随笔里叙说得淋漓尽致。然而,就在他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他弟弟身上的时候,一种始料不及的失望毫不客气地向他奔涌而来。瞬间,那种多年建立起来的情感堤坝,突然间“土崩瓦解”了。

那几天,他天天盼着他弟从安康回来。然而,天公不作美,安康出现罕见的极端天气,几天几夜的暴雨,致使山体滑坡,部分道路中断,从安康开往西安的火车停运。那么天乐还能像电话里说的那样,尽快回到西安和他哥哥团聚吗?可是,路遥是一位非常固执的人,他不考虑客观原因还是主观原因,对答应他的事绝对说一不二,更不能用其他理由来搪塞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因此他两天时间没见天乐回来,便有些不高兴地问我,你不是给我说天乐马上就回来吗?

我说,是这样给你说过,可你看这几天安康是什么天气,我在电视上看到安康暴雨成灾,基本从秦岭山上翻不过来,连火车也不通了,他就是有再大的本事恐怕也回不到西安。再说,你不是让我告诉他,如果报社组织去三峡,你让他一块儿去,恐怕以后就看不到现在这样的三峡了,怎么你现在突然又让他回来?

路遥说,他不是说马上回来,三峡他就不去了,难道这不是他说的?我就要看他对我是不是忠诚。

我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他。

我觉得路遥越来越有些敏感,甚至还胡搅蛮缠,他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天乐对你忠诚不忠诚,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从安康回不来就对你不忠诚了,而你更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考验你弟弟,这样考验自己的弟弟有意义吗?因此我耐心给他解释,你要理解天乐,他回不来是有原因的,一是确实道路不通。二是报社组织记者去三峡,这是集体活动,我听说三峡大坝修起来,很多景点就淹没了,而你又没特别要紧的事,跑腿的事有我和远村,他回不回来也没关系。可路遥不这样认为,也不听我解释,在我跟前大发雷霆了一阵。他说,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我现在把该给他办的事都办了,再没什么用了,如果不是我,恐怕他还是一个揽工汉,当什么记者?你不要在我跟前为他辩护。

我当然再不能说什么话了,觉得有些冤枉,怎么我在他跟前为天乐辩护?我只是分析了一下原因,难道他有这个必要吗?不管怎样,你们是亲兄弟,为这一点小事闹不愉快,对俩人都没好处。然而,我知道路遥的脾气,再不能在他跟前多嘴多舌,否则他要跟我翻脸。

已经有半个月时间,我再没看见天乐出现在陕西作协的路遥家里,不知是他开会没回来,还是去了铜川,而路遥也不再提天乐的长长短短。

我以为他把他弟弟没从安康回来看他的事忘了,可是他不仅没有忘,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甚至知道陕西日报在安康的会议什么时候结束,记者们在什么时候回到西安,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其实,也不是路遥专门要打探这些事,因为《陕西日报》就在省作协不远的建国门外,不论是那些文字记者还是摄影记者,经常会到省作协来,这里有许多全国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时不时就会搞出一两部惊天动地的文学作品。因此那些记者经常来这里搜集新闻素材,见到报社的人也多,他了解报社的情况就不足为奇了。

这天下午,《陕西日报》摄影记者胡武功,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长枪短炮地来到作协院子里,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著名作家陈忠实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据说这部小说反响很大,有可能在全国获奖。出于记者的敏感,胡武功要抢先一步,给陈忠实拍几张照片想在报纸上刊发。可是,他刚走进院子,还没把破自行车停稳,在院子里便碰见了路遥。胡武功跟路遥也是熟人了,见面得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他看见路遥后,急忙摆开架势,非要给他拍几张照片不可。

路遥有些不愿意,没有这方面的情绪。因此他再三给胡武功解释,你就不要给我拍照了,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再给我照几张,今天就算了。

胡武功说,那我跟你说好,到时让航宇通知我。

路遥说,没问题,到时我直接去找你。

可能是胡武功约好了陈忠实,只要路遥不愿意让他照相,他也不勉强,害怕陈忠实等得心急,刚准备离开时,路遥突然问胡武功,你没去安康开会?

胡武功说,去了,会早就结束了。然而胡武功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下让路遥的情绪跌入低谷,他现在什么都明白,天乐从安康回到西安也没来看他,所以他再没跟胡武功说什么,便低着头匆匆回家去了。

我看见路遥这样,也不敢在他跟前说什么,跟着他刚走到他家的楼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我俩同时扭过头,看见是自称艺术摄影第一人的陕北老乡惠怀杰。事实上,他的摄影水平确实非同一般,曾经给中央领导拍摄过不少照片。而对于惠怀杰这个人,我那时并不是很熟悉,交往也不是很多,但我早有耳闻,都说他神通广大,是陕西的一个人物,也是难得的怪才。尽管他不是职业摄影家,可他拍摄的摄影作品绝无仅有,堪称一流。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版里那个标志性的照片就出自他手。而最关键的是,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上至高层领导,下至普通百姓,交往的朋友非常广泛,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还有一个很大优点,待人热情,办事利索,好多人心甘情愿为他“出力流汗”。

不客气地说,他的拿手本事就是摄影。

当然,惠怀杰绝不允许我把他的摄影艺术说成是照相,我说他照相的技术好,他就觉得跟说他没一点文化一样,他就会很不高兴调侃我,你小子还算什么作家,我那是摄影艺术,照相和摄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说他照相照得好,就显得低俗了一些。

是啊,摄影这门手艺,确实给惠怀杰带来前所未有的声誉,也给他提供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路遥听见惠怀杰在身后喊他,微笑着站在院子里等他走到跟前,还没问有什么事,惠怀杰就亮开嗓门说,你看我给你拿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

我给路遥说,惠怀杰这个家伙,说不定一不留神就会给你搞一个惊喜。

路遥说,陕北这地方出英雄,也出土匪。

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觉得好奇,也不明白惠怀杰究竟属于他说的哪一类,而他也不管我俩说什么,举着手里的东西,跑一样走到路遥跟前。

我看着惠怀杰手里的东西,笑着说,让我看一下?

惠懷杰头一扭,调侃地对我说,你小子快滚到一边去,我又不是给你小子拿的。

我笑着说,是不是给我拿的,这个我心里明白,可我看一下也不能看?

当然不能。惠怀杰仍然跟我开玩笑说,我这是刚从酒店里给路遥拿的好吃的东西,怕生下来也没见过,你小子绝对吃不成。

惠怀杰就是这么具体的一个人,从来没大没小,见面就要跟人开一阵玩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不管是真是假,他对路遥绝对真诚。

就这样有正经没正经地说笑着从作协家属楼里上去,走进房子。我实在有些急不可待,想看惠怀杰到底给路遥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

对于路遥来说,惠怀杰是一个聪明人,常常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不仅送来物质享受,而且在这样无所顾忌的调侃中,会让他十分开心。

我当然是惠怀杰调侃的主要对象。

而事实上,不仅仅是我,惠怀杰对其他人也是这样一种处事风格。你别看他对路遥毕恭毕敬,有时候也会开他几句玩笑,甚至他在路遥跟前直言不讳地要在歌舞团给他找一个漂亮的女娃娃。路遥只是呵呵地笑,根本挡不住惠怀杰那张嘴。然而,此时我看着惠怀杰手里提的东西,确实有些嘴馋,可他就是不让我动,让我去阳台熬小米稀饭,并且说这种营生最适合我这种人干。

其实,惠怀杰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这个人怎是这样,而对他熟悉了,就会觉得他是一位可以设身处地为你奉献的人。

惠怀杰走进路遥的书房,对我说,你像死人一样站下做什么哩,一满没一点眼色,还不赶紧拿碗筷,用手抓的吃呀,你狗日的又不是原始人。

我赶紧到阳台上拿来碗筷,把惠怀杰给路遥拿的那些好吃的东西放在书房的茶几上,然后我把它倒在两个碗里,一人一碗。

惠怀杰搞的这些玩意,确实是一些好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菜,就是挺好吃的。而他坐在床上,笑着看我俩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还不失时机调侃我两句。

看你小子,不能吃慢一点,又没人跟你小子抢。你看你小子这些日子把路遥照顾成什么了,再让你小子照顾几天,怕就没路遥了,到时候恐怕要追究你小子的刑事责任。

我抬起头,看了惠怀杰一眼说,有这么严重?

惠怀杰说,你小子以为?路遥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伟大作家,中国能有几个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他现在比熊猫还珍贵。

这些我知道。我笑着对惠怀杰说,你能不能一天给路遥送一次这样好吃的东西,他现在正装修房子,也没一个吃饭的地方,这个困难就落实给你,你看怎样?

惠怀杰说,把你小子美的,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够朋友,只顾自己,不考虑别人,打着路遥的幌子让我送好吃的,那些好吃的东西都让你一个人吃了,把路遥饿得路也走不动了。

我笑着说,不是我美的,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路遥是你最好的朋友,那你总不能给他送一次就不送了,你这不是吊人的胃口,朋友怎能是这样。

惠怀杰说,这事跟你小子没关系,我再给路遥送好吃的时,绝对不能让你小子看见。

路遥看我跟惠怀杰磨牙斗嘴,站在一旁光是笑。

那几天,惠怀杰绝对够朋友,说一不二,不管是迟是早,我总能看见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匆匆地来到路遥家里,给他带着稀奇的好吃的,从根本上解决了他装房子时的吃饭问题。

然而,我明显感觉到,路遥已经不怎么爱吃酒店里的这些东西,他说这些东西太油腻,吃了有些不舒服,因此就吃很少一点。可是,惠怀杰不管你吃多吃少,那是他的一份情意,因此过一两天,他就要给路遥送一些吃的东西过来,这样的事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路遥看见惠怀杰为他吃饭的事情,大热天的跑了一次又一次,很有些过意不去,他非常感慨地说,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江湖义气,我比较喜欢这种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自己喜欢就喜欢,从不装腔作势。可现在有好多人都在装,本来你对这个人不喜欢,还要做出喜欢的样子,把人难受死了。可怀杰不是这样,他给人的印象是非常真诚,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我非常感激。

是啊,路遥在无限风光的时候,惠怀杰视路遥是他的好朋友。在路遥去世三周年时,作为朋友的惠怀杰仍然重情重义,自己拿出几万块钱,聘请陕西美术学院著名的雕像家,在上海专门制作了一尊路遥铜像,捐献给延安大学路遥纪念馆。作为一位朋友,他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我们理所当然为他点赞。然而,无比遗憾的是,惠怀杰捐献给延安路遥纪念馆的那尊铜像,没多长时间,却不翼而飞了。到底是小偷给偷走了,还是什么人故意搞了破坏?说法很多。尽管公安人员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也在延安进行了拉网式的搜查,可案件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一点线索,似乎成了一个悬案……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王天乐和高敬毅匆匆忙忙地从作协大门走进来,他們来看望路遥,一同来的还有高敬毅的爱人。

那时候,路遥一直盼着他的弟弟来西安,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那么着急,仅仅因为这一段病情有些严重,或者还有什么重要事,我不得而知。也不知道路遥给他弟说没说他病得非常严重,而从某些迹象上看,他并没给他弟弟说,要不然他弟弟也不会这么匆忙就离开。

然而……一切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路遥虽然经历着病痛的折磨,但疾病并没有把他打倒在地,他的病情渐渐好起来了。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病情的好转,纯属是一种假象。

这些日子,人们经常看到他蹒跚走动的身影,谁都不敢想象,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位年仅42岁的著名作家,居然变得如此苍老,仿佛像六七十岁的老人。

是啊,路遥确实有些苍老,面部暗淡无光,行动也有些迟缓,显得疲惫不堪,两只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灰暗而干涩。对于他的这些变化,作协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当然,他并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苍老,就连他亲爱的女儿也感到她爸爸一下苍老了许多。

路远不知在电视上还是报纸上,看到一则黄瓜营养洗面奶的广告有减缓人体苍老、美容抗皱的功效,非要她爸爸试一试。女儿的话在他跟前还是有一定权威。他非常乐意接受了女儿的建议,买了一瓶黄瓜洗面奶,果然效果不错,面部渐渐有了光泽。

不错,确实不错。路遥高兴地对他女儿说,洗面奶有一股黄瓜的清香。

就是从这天开始,路遥一直使用这种黄瓜洗面奶洗脸,那是他亲爱的女儿推荐给他的产品,他不能辜负了女儿对他的关爱,直至他离别人世那一天,在他的病房里,仍然放着一瓶还没用完的黄瓜洗面奶。

路遥不想让自己过快地苍老,为了自己也为他心爱的女儿,他仍在竭尽全力地努力着,梦想有一天,他又像一个年轻小伙子一样,投入到他庄严的劳动中。

路遥说,林达和远远马上就从北京回来,装修房子的进度一定要快,而且把家里的那些旧东西全部换成新的,让她俩回来就认不得这个家了。

“宇宙间最灿烂的是太阳,

人世间最灿烂的是微笑。”

一晃一个月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此时的路遥虽然身患疾病,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病当一回事,反而更加忙碌。因为他女儿路远和爱人林达过几天就要从北京回来,他要在爱人和女儿回来之前,把房子装修得焕然一新。用他的话说,等他女儿和爱人回到家,在家里基本什么东西也找不上,也认不出这就是她们的那个家。

早上八点一过,路遥就来到我房间说,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你跟我到竹芭市去买家具。

我说,没问题,随时听你召唤。

此时此刻,西安仍然处在高温之中。然而真是应了那一句“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如此闷热的天气里,人们都热得受不了,只有他感觉不到热,精神状态显得格外愉悦。是啊,他觉得这一段工夫没有白费,辛苦一点非常值得,已经看到满意的结果了。因此他不顾自己有病的身体,亲自上街购买所需的物品。

我和路遥从大差市乘公交车到钟楼,然后步行到竹芭市街上。刚从竹芭市巷口走进去,路遥就在一个杂货铺花了不到五块钱,买了一根擀面杖拄在手里,活脱脱就像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了。看到他这样,我真有些想笑,这哪像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看他现在的样子,跟著名作家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称。因此我对他说,你把擀面杖给我,让熟人看见会笑话你。

有什么好笑话的。路遥笑着说,我拄上擀面杖等于多了一条腿,脚底下走路稳当多了。也许,此时他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要在别人的椅子上坐一会。当我俩走到一家卖花格铁椅子跟前,他突然停住,坐在椅子上,同售货的姑娘讨价还价起来。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心实意要买这样的花格椅子,在他的设想中, 他的那些家具都要换成中高档的,这些东西并不在他考虑范围。

其实,他不就是想坐人家的椅子歇一歇吗?

也许,那位售货姑娘意识到我俩并不买她的椅子,说什么也不让路遥在椅子上坐。

路遥才不管这些,他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然而卖椅子的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看见路遥仍然坐着不走,生气地拿起一把扫帚,故意在路遥旁边不停地扫地,顿时街道上尘土飞扬。无奈,路遥只好拄着那根擀面杖站起来,有些不高兴地对那姑娘说,你这样的态度,怎能卖了你的那些椅子,对待顾客要热情有礼貌,否则生意怎能做下去。

看你也不是买东西的人。那姑娘也非等闲之辈,她看见路遥这样批评她,也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毫不客气地这样说。

你怎知道我不买?路遥生气地说,我开了一家歌舞厅,准备买一百把这样的椅子,把你个小姑娘,嘴巴还这么厉害,你是不想跟我做这买卖。说着,他转身就朝前边的街道上走了。

看见路遥离开了卖椅子的地方,我对那姑娘说,坐一下你的椅子都不让坐,你好好看一下那人是谁?

我管他是谁?不买我的椅子还想坐,都像他这样那我的生意做不做了?那位姑娘愤愤不平地说。

哎呀,看把你日能的,我实话告诉你,你连那个人都不认识,还卖什么椅子?我告诉你,他是著名作家路遥,你知道不?

再别哄人了,说的就像真的一样,他怎么可能是路遥,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那位姑娘得意地说。

我说,如果你觉得他不是路遥,那我为什么不给你说他是贾平凹,或者是陈忠实呢?

啊,那你说他真的是路遥吗?是不是写《人生》电影的那个作家?那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再睁大眼睛看一看,看他到底是不是。

你别哄我了,我看他不像。那位姑娘仍然不相信地对我说,他怎可能是路遥,你这样哄我有什么意思,路遥能像他这样?尽管我没见过路遥,可我想能写出《人生》这样电影的人,长得一定高大英俊,你看他像一个老头儿。

我一看那姑娘这样胡言乱语,害怕让路遥听见不高兴,吓得我赶紧对她说,你快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他就是《人生》电影的作家路遥。

他真的是路遥?那位姑娘十分好奇地问。

我说,我哄你我就是地上爬的。

哎呀,你看你这个人,为什么不早说,如果知道他是路遥,别说他坐一下椅子了,就是拿一个也行。

现在后悔了?恐怕迟了。我说着,看见路遥一个人拄着那根擀面杖已经走远了,急忙朝他追去。然而,当我再回头看那姑娘时,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并不时地朝我们去的方向张望。我感觉她确实有些后悔了,一定不知道坐她椅子的人是作家路遥,如果她知道,别说是不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恐怕要缠着给她签名呢。然而,人往往就是这样,不管是谁,当你错过一个机会再要等到这个机会降临到你头上时,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一辈子也等不到。

那时候,我不知道路遥为什么要这样,应该说这不是他的风格,也许是他感到这些日子太压抑了,才跟那姑娘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此时,他在竹芭市那条南北向的小巷里,十分认真地一家挨一家往过看,看得相当仔细,但没有一家的东西他能看得上。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便问他,你刚才跟人家姑娘拌嘴图了什么?

故意逗得让她不高兴,想看这娃娃到底能不能沉住气。路遥笑着给我说。

我说,我告诉了她,你是写《人生》的作家。

路遥说,这些娃娃光知道卖椅子,不知道路遥是干什么的,一看就是没文化。

我说,你说的不对,人家娃娃知道你,她说她看过《人生》电影,可是确实不相信你是路遥。而我给她说了以后,她还埋怨我不早告诉她,要不然她可能还给你送一把椅子。

路遥站在竹芭市街道上笑着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说不定她很有钱,如果你真的看上了,我给你们当媒人。

我说,你看你说到哪里了。

路遥说,我看见你对卖椅子的姑娘有意思,她那样对待我,连椅子也不让我坐一下,你一句话也不说,光站在一边笑。

我笑着说,你在那里故意逗人家姑娘,我总不能再去跟人家姑娘吵架。

就這样,我和路遥一边在竹芭市的小巷里走,一边胡说八道。眼看时间不早了,差不多到了中午,可他还没买到一样东西,也没有回去的意思,而我实在累得快走不动了。可他的兴致很高,累也觉得是快乐的,就这样又在竹芭市的那些店铺看了一会儿,我俩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突然问我,你饿了没?

我说,到吃饭时候了,怎能不饿。

路遥说,我也饿了,昨天忙得一整天没吃饭。

那你想吃什么?我问他,咱俩先把饭一吃,这样就有精力给你看家具了。

路遥笑着说,咱到狗娃子饭馆吃一顿。

哎呀,我看算了,到人家饭馆吃饭多不好意思,还是别去了,就在街上随便吃一点,去了还给人家添麻烦。我这样给他说。

没事。路遥说,去了狗娃子一定欢迎。

我说,那你一个人去,我在街上买着吃。

你为什么不去?路遥有些不高兴地看着问我,你又不是不认识狗娃子,他绝对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吃他一顿饭也无所谓。如果我没有说错,你不想去,是不是你俩有什么矛盾?

我说,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能有什么矛盾?关键是我觉得这样平白无故去人家饭馆里吃饭算怎回事?当然,你去不一样,人家狗娃子绝对会热情接待你,不说你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起码你是作协的副主席,怎么说你也是他的领导,你去吃一顿也没什么,而我就有些厚颜无耻,因此我实在不想去。

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路遥不高兴地说,简单的一点事,一下就说得那么复杂,他跟我是朋友,我就不能吃他一顿饭了?他就是这么一个直性子人,说生气就生气了。对这样的事,我早习以为常了。因此他甩给我这一句,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他一个劲地往前走了。当然,我说是这样说,还不能不去,不去了会让他产生看法,所以我跟着他在竹芭市拐了一个弯,老远就看见曾在作协开车的余国柱,昂首挺胸地站在一个装潢新颖的饭馆门前。

我一看余国柱的派头,就像一个大领导的架势。

狗娃子。路遥看见余国柱,老远就喊了他一声。

哎呀,是路遥老师。余国柱一听有人喊他,转身看见是路遥,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握着他的手说,什么风把你给刮到我这儿来了。

路遥一边走一边对余国柱说,今天是不请自来,想在你这里吃顿饭,没什么问题吧。

没麻达。余国柱学着路遥的陕北话,把我和路遥领到他的办公室,给我俩一人泡了一杯茶,然后把饭馆的领班叫到他办公室,让搞几个拿手好菜。显然,余国柱把他看作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不能随随便便对待,也不需要到餐厅里用餐,就安排在他的办公室。此时,路遥和余国柱并排坐在沙发上,大腿架在二腿上,感觉是好久没见面的兄弟,侃侃而谈,笑声不断。

我不知他俩在谈论什么,静静地坐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像个哑巴,心里一直觉得白吃人家饭总不是一种滋味。可路遥就没有我这样的感觉,我看见他到了余国柱办公室,就像走进自己家一样。其实,余国柱饭馆开业的时候,他曾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了,中间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知道,他俩年龄相仿,性格相投,又能说到一块,平时路遥习惯叫他狗娃子,在作协没几个人敢这么叫他,恐怕只有路遥。事实上,路遥这样叫余国柱,余国柱看作是对他的抬举。

在余国柱的饭馆里吃完饭,路遥就急急忙忙和我去了西木头市软木家具厂的门市。在这里,他要选几件新家具。关键是他要为他女儿路远买一个好一点的席梦思床,别的地方席梦思床他看不上,觉得这里的东西质量没问题。因此在卖家具的大楼里,他直接走上二楼,可他在二楼刚转了一会儿,就又匆匆下楼了。

我问他,二楼没你合适的席梦思床吗?

路遥说,都是一些高档家具,价格非常贵,一套将近两万块,我现在还不能买,等远远长大出嫁时,我再给她买一套。其实一楼大厅里摆放的那些席梦思床,虽然没二楼那么豪华,也相当不错了。可他没这样想,不管有钱没钱,要买就要买喜欢的,一点都不能马虎。

就在一楼大厅里,他用了好一阵工夫,才选好了自己感觉不错的席梦思床,在收银台付了款,让我把他在其他地方选好的家具一块拉过来,然后同这个席梦思床一起拉到建国路。

我说,那你在家具市场门口等着,我一会儿就把你买的那些东西拉过来。

路遥说,你慢一点,不要着急。

我在西木头市的家具店门口雇了一辆三轮车,就到其他家具店拉东西去了。当我把别的地方买好的东西拉到软木家具店门口,却哪里也找不见路遥。

我不知他哪儿去了?问售货员见没见刚才买家具那个人,他们谁都说不知道。

你看他这个人,我刚才走的时候,说好就在这里等我,可突然不见他的踪影,不知他去了哪里?

此时,拉货的三轮车师傅有些不愿意,觉得在街上等的时间太长,害怕市场管理人员一来,搞不好就把他三轮车没收了,因此他不高兴地问我,到底走不走?我还要在街上等多久?

我说,你不要着急,这里还有一个人。

三轮车师傅说,你说得倒轻松,让市管人员把我的三轮车收走,谁负责?

我说,师傅,你让我把买家具的人找到就走,耽误不了你几分钟,我再多给你几块钱,行不?

三轮车师傅说,那你快一点。

安抚好蹬三轮车的师傅,我急忙从卖席梦思床的一楼里走进去,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突然看见大厅的一个拐角处,路遥躺在那里睡着了。哎呀,路遥老师!我这样喊了他一声。路遥听见我喊他,一下从一个席梦思床边坐起来,笑着给我说,这么快就把东西拉过来了。

我说,拉过来了。哎呀,你怎跑到人家卖席梦思床的角落里就睡着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路遥说,昨晚上狗日的又失眠了。

我说,你买的那些东西,我都装在三轮车上了,看你这大半天劳累成什么,咱赶快回去。就这样,我俩一块从卖席梦思床的大厅里走出去,吩咐三轮车师傅,把家具安全拉到建国路的省作协,然后在院子里等我倆。

看着三轮车师傅走了,我和路遥走到竹芭市口,准备挡一辆出租车回去。此时正好从西大街开过来一辆出租车,我急忙把出租车挡在路边,问她去不去建国路。

开出租车的是位姑娘,她热情地开了车门,让我赶快上车,这里不让停,交警看见就要罚款。我正要从出租车上去,却怎么也不见路遥的人影。

路遥又跑哪里去了?他这个人怎这样?我有些埋怨他没有时间观念,突然看见他走进街边的一个门市部,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我说,赶紧走呀,我把出租车挡好了。

路遥不说话,也不去坐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看见是这样的两个人,生气地说,真是两个神经病。便一踩油门,朝钟楼方向走了。

路遥这才拄着那根擀面杖从门市里出来,走到我跟前说,再不敢挡女人开的出租车。

我说,怎么了?人家那么热情,哪里惹你了?

你不知道,女人的交道实在不好打,你别看她对你这么热情,说翻脸就翻脸。路遥说,有回我在火车站坐了辆女人开的出租车,看她长得俊模俊样,可她把出租车开到作协门口,就要了10块钱,而且连票也不给。

我说,那是人家不知道你是路遥,就知道这里的人有钱,写一本书可以赚几万块。

知道我是路遥能怎样?路遥漫不经心地说。

我说,知道你是路遥就不要钱了,又不像我,对你这样的名人,人家可以免费。

那不一定。路遥说,生意人,看钱都比较重。

我说,我看见人家姑娘挺好,态度那么热情,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能你碰到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只是个例外。

你是不是又看上人家了。路遥开玩笑问我。

我说,我看上人家,人家不一定看上我。

就这样开了一阵玩笑,我俩坐出租车到了建国路的陕西作协,走进院子,三轮车师傅也气喘吁吁地把东西拉到作协的大门口,却让老解毫不客气地挡住了。

路遥走到老解跟前说,这是给我拉的东西。

老解站在门口看了看,就回他的门房去了。

我说,老解可是个好老汉,作协有这么一个人看大门,一个小偷也进不来。

路遥说,那不一定,说不定他哪天就把小偷领到我家里来了。

我说,小偷也会给老解说他要找路遥?

路遥说,呵呵,小偷当然不知道,可老解就是这么一个人,工作认真是认真,有时候认真得让人害怕,只要有人找我,他生怕人家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也不问人家找我什么事,他就把人直接给我领来了。

呵呵。我说,老解工作踏实。

很快,三轮车师傅跟着我和路遥把东西拉到他家的楼下,一块把他的那些东西搬到他的家里,太阳就已经渐渐西斜了,古城西安的气温依然没有降下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煳的味道。然而,看上去情绪不错的路遥,不知晚上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路遥说,林达和远远明天回来,你去火车站接一下她俩。我说我去接没一点问题,可你不去接恐怕就不合适了……

“别为难自己,别苛求自己,心宽了,烦恼自然就少了,日子自然就顺了,人生自然就自在了。千般跋涉,万种找寻,需要的不过是一颗平常心。识得进退,懂得回归,以平常心对待生活,生活无处不是坦途。以平常心看待人生,人生无处不是胜境。”

这些日子,路遥的早晨再不是从中午开始。

看来人的习惯并不是不能改变,有时候是完全可以改变的,路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不,他已经彻底改变了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生活习惯,再不像往常那样,到中午还在家里睡大觉,真正过上了一种正常人的生活。

其实,对于路遥的这些变化,那是有原因的,亲爱的女儿路远马上就要从北京回来,因此他顾不得休息,也不感觉到累,忙得不亦乐乎。从某种意义上,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亲爱的女儿路远,也是为了妻子林达。是的,路遥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让女儿受一点的委屈,他把全部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现在,他连吃惯了的干烧饼也没时间吃了,不是催着让装修工人装修得再快一点,就是冒着酷暑上街采买必需的物品,常常刚把东西采买回来,又匆匆忙忙跑下家属楼,趴在电话机前,一个又一个地打电话询问他订的那些家具什么时候可以送来。过度的疲劳和不良的营养,使这位刚强的汉子上楼时,腿脚不住地打战。

这天夜里,有人又在敲我的门,我听见这样的敲门声就知道一定是路遥,他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只有他,才这么理直气壮地使劲敲我的门。那么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敢怠慢,急忙把门拉开。

路遥从门外进来,微笑着说,不知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房子里做什么,这么一阵都不给我开门。

呵呵。我笑着说,我不是急忙给你开门了。

路遥说,告诉你一件事,远远后天就回来,林达已经给我发来了电报。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种幸福和快乐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那时,我并不理解他的这种心情,觉得女儿回来就回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也没必要为女儿回来那么激动。可是如果你有了孩子,而孩子好长时间又没在你的身边,你的激动和期待心情也会像他一样。

是啊,他知道女儿要从北京回来,确实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甚至有些失去了常态,他告诉我他女儿要回来的同时,还把林达给他的电报,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非让我看不可。

我觉得他没这个必要,不就是女儿回来吗?我甚至怀疑作家到了一定时候,智力是不是开始有些下降了?连起码的理智也丧失了一些。

当然,路遥让我看他的电报,并不是让我辨别电报的真伪,而是要我跟他一起分享喜悦。眼看自己的女儿马上就要回到他身边,对于爱女如命的路遥来说简直就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件事情,虽然他没给我这样说他怎么想念自己的女儿,但我感觉到他就是这样。

我拿着他递给我的那封电报,感觉到一点意义也没有,电报上仅有两行字,内容也非常简单,无非就是林达和远远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坐的是哪次火车哪个车厢,再多一个字也没有。

林达是有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文字多和少也没什么意义,关键多一个字,就得多掏一个字的钱。她知道怎么合理利用资源,电报上的字能省略就省略,所以电报上大部分内容,她基本上都是用数字代替。可是林达这么一省略,路遥可能十分清楚,而我看得云里雾里一般,电报上的那些语句怎么也连贯不在一起,只明白了大致意思。因此我把看过的电报递给他,笑着说,哎哟,你俩像是特务组织,电报上用的全是暗语,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路遥说,你简直太没文化了,我不相信你连这个也看不明白?林达在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

我说,不怕你笑话,我确实看不懂。

路遥把电报拿在他手里,十分认真地给我破解着电报上的那些秘密。他说,你仔细看一看,我给你教一招电报上的奥秘,一般电报上的数字邮局不收费,那上面的42,代表的是42次列车,8代表的是8车厢,这下你该明白里面的奥妙了吧?嘿嘿,路遥笑着说,你确实有点笨,根本没我聪明,我像你这个年龄,中篇小說都在全国获奖了,正构思创作轰动一时的《人生》。还是人家陈忠实评价你评价得比较准确,他说你的小说跟我的差得太远了。

我笑着问,陈忠实真的在你跟前这样评价过我?

路遥说,真的假的你去问一下老陈,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嘿嘿,我知道他这是跟我开玩笑,陈忠实怎么可能在他跟前这样评价我?完全是无稽之谈,他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功夫,而且他也不会这么干。再说,老陈是我非常尊重的著名作家,跟他一样是省作协的副主席,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拿我开涮。

是啊,作家也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崇高的文学艺术,常常是一个人孤军作战,慢慢就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不怎么会跟人交往,基本上快被社会抛弃了。因此在一定时候,作家也需要在枯燥的生活中寻找一些快乐的话题来调节一下自己沉闷的心情。

事实上,路遥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有时候也会跟人开这样的玩笑,或者在他非常高兴的时候,他还会情不自禁地亮开嗓门唱几声优美的陕北信天游……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个沟,

咱们拉不上话儿招一招那个手。

瞭见那村村瞭不见那个人,

泪蛋蛋跑进那个沙蒿蒿林……

此时,我看见他如此高兴的样子,笑着说,林达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给你发的这个电报,我看起码给你节省一碗羊肉泡馍的钱。

路遥笑着说,玩笑是玩笑,说真的,你如果真的想吃写作这碗饭,那就应该什么也掌握一些。

我说,我跟你确实能学不少东西,而这些东西一般在书本上学不到,关键是一个了解熟悉的过程。我觉得还是你俩相互了解,要不然她给你发的这个电报,像我一样看不明白,那不等于白发了。

嗬嗬。路遥躺在我床上笑了一笑,突然爬起来,把眼镜提在他的手里说,唉,她俩现在回来真不是时候,如果能再迟回来几天,就什么问题也不存在了,房子也不会这么乱,我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说,你不要着急,还有几天时间,能来得及。

路遥说,现在是这样,咱俩分一下工,你主要出去给我买东西,到时我给你列上一个单子,你照我的单子去采购,家里的事有我和远村。

我说,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去办。

就在这两天,路遥把自己的疾病和劳累全忘了,整天守在房子里,督促装修工人加班加点,而且他再不像一位大名鼎鼎的著名作家,亲自给装修工人烧开水,送茶递烟,承担起了一个服务员的职责。然而就在他沉浸在无比美好的喜悦中的时候,林达又一封电报悄然从北京发到了西安,一下就把他美好的心情破坏得一干二净。

时间是第三天中午,传达室老解签收到北京发给路遥一封电报,他拿着电报正准备送给路遥,可他刚走到创作之家大楼的门口,看见我和路遥从作协的后院里走出来了。

老解站在创作之家大楼的门口,看着路遥说,你上哪里去,这里有你的一封电报。

路遥不知电报是从哪来的,赶紧走到老解跟前,把电报拿到手里一看,就有些忍不住了,火气在他头上一冒一冒的,突然就像激怒了的一头雄狮,拍着电报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开了,真他妈的不知是干什么,去一个北京,把心操在哪里了……

我看见他一拿到老解给他的电报,突然就生这么大的气,急忙问他,又出什么事了?

路遥没给我说什么事,而是把林达发给他的电报递给了我,他仍然在院子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我拿着电报一看,电报里大致写着这样的文字,火车票和钱在北京让贼娃子给偷走了,她让路遥尽快给她速汇1400块钱,具体什么时候回西安,另告。那么也就是说,林达在北京已经没有钱了,母女俩也不可能按时回到西安。

这回,我可算彻底领教了路遥生气的样子,简直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其实,他并不是生气林达把钱丢了,生气的是出门在外,怎就不小心一点,幸亏是丢了钱,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怎办?

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现在生那么大的气也没有意义,林达也不想让小偷偷她,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赶紧给她们寄钱。

稍微过了一会,路遥不像刚才那么火冒三丈,也不说什么,抽了一支烟,在院子里转了一会,有些不放心地走到作协办公室,不知他给北京的林达还是谁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回家去了。

李秀娥看见路遥在作协办公室怒气冲冲打电话的样子,她不敢问路遥怎么了,而是从办公室走出来问我,路遥是怎了?

我说,小偷把林达的钱偷了,林达给他发来一封电报,让他给寄一些钱,所以可能把他给惹躁了。

李秀娥说,小偷也是,这么缺德。

我说,这个小偷也是,北京那么多有钱的人,为什么不偷他们,偏偏偷一个女人,狗日的真不是东西。

然而,这个节外生枝的小插曲,把路遥的兴致搞得荡然无存了。我看见他不高兴地回了家,就跟着他走到他家里,也不敢在他跟前说什么。过了一会,他唉声叹气地说,唉!女人家就是这样,什么也依靠不上。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很多不确定性。林达和远远不能按计划回到西安,也给路遥留出足够的时间。那么现在房子装修基本要告一个段落了,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对这些日子取得的战绩,非常满意。

柜子已经做好拉到了家里,摆放到他觉得比较合适的位置;他精心挑选的一块腈纶地毯,也买回来了,很快让工人铺在孩子的房间里,还有孩子比较喜欢的录像机,也摆放在孩子的房子里,家里用的抽油烟机和煤气灶以及脸盆、碗筷、暖水瓶……这些日常需要的零零碎碎的东西,该就位的都已经全部就位,看上去他的家一下就旧貌换新颜了。

看着已经装修得差不多的那个家,路遥显得格外高兴,他觉得这个家总算有了家的样子。可是他现在还不想一个人先搬进去,仍然住在隔壁的房子里,他要等女儿和爱人回来,再一块幸福地住进去。

那时,林达在北京和路遥之间的沟通,主要采取发电报的方式,如果写信,恐怕时间太长,也不方便。因為他家里不装电话,只能把电话打到作协办公室,让办公室人再去找他,他有时候还不一定在家里,只有电报这种形式联系,简单、方便、有效。

晚上,路遥再一次漫不经心走进我的房间。

我看见他脸上布满的笑容,就知道一定又有什么高兴的事了。果不其然,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说,你明早去火车站接一下林达,她和远远明天回来。

我说,她俩从北京回来,你怎么不亲自去接?

我不想去。路遥说,你去接一下她俩就行了。

我说,这恐怕不行,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林达和孩子会有看法。而我去接像什么?路远是你的女儿,你是她的父亲,她从北京回来,你能不去接她吗?

要不,咱俩一块去。路遥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

我说,这样就没问题了,不然你不去我也不好去。

其实,我知道路遥为什么不去火车站接他女儿的原因,主要是他仍然在跟林达生气。林达一会发一个电报说回来,一会又在电报上说钱丢了,还让他给寄钱。因此他就有些不高兴。然而,经我这么一要挟,他也不再说什么,在我房子里停了一会,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路遥就来到我房间,他说,我在单位要了车,咱坐张忠社的车去火车站接上远远。

我问路遥,现在就走?

路遥说,时间差不多了,去了你还要买站台票。

就这样,我和路遥坐着作协的车到了火车站,在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站台票,跟他一块进了火车站的站台,静静等候着从北京开往西安的火车。

火车晚点了,几十分钟后,火车在一声尖厉的汽笛声中,驶进了西安火车站。在站台上,路遥迈着他并不轻快的步子,随着人群在站台上拼命地奔跑。

毫无疑问,路远是路遥生命中的欢乐天使,他宁可受到更多更大的委屈,也不愿自己女儿有一点不高兴的情绪出现。分别将近一个月,父女就要重逢的那种喜悦心情是不难理解的。路遥跑了一阵,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便站在人群中,仔细打量着火车的每一个窗口。

路遥在焦急地寻找着自己心爱的女儿。

爸爸。当我和路遙谁也没看见林达和路远时,路远便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一样,从车厢里跑下来,很快跑到路遥的身边,亲热地一把抱住她的爸爸,在站台上又跳又叫。

看到父女俩离别重逢后的那种欢天喜地的场面,我的心潮一阵阵涌动,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十一

路遥告诉我,你明天去火车站给我买一张去延安的火车卧铺票,我在延安休息十天就回来,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电话告诉你……

“给生活一个微笑,道路还在继续,不管未来有多远,微笑着走下去,做生活的主人,不做情绪的奴隶。”

有好几天时间,路遥没到我的房子里来了。

是啊,路远从北京回来,准确地说,女儿回到了路遥的身边,平时严肃冷峻的路遥,一下就变得温柔和蔼了。因此他在这时候哪里也不想去,也不去参加任何方式的社会活动,一心一意陪着自己的女儿。

人们经常看到,路遥不顾自己身患疾病,领着他亲爱的女儿,欢天喜地地上街,兴高采烈地给女儿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路远已经长成一位大姑娘,有了她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兴趣爱好,但在路遥的眼里,她永远是没有长大的毛圪旦(陕北对小孩的昵称)。

眼看12岁的女儿就要成为一名初中生,他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兴奋。那么怎样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使自己的女儿成长在一个温馨而幸福的环境?他在不断满足女儿的要求,为她买布娃娃,买各种各样的玩具和漂亮的衣服,甚至他顶着炎炎烈日,坐着公交车,一个人跑到西安电影制片厂,给她借喜欢的录像带。

带着病痛、满怀忧郁和重重疑虑的作家路遥,平时目光深邃,心情沉重,但只要和他女儿在一起,很快就会变得慈祥可爱了,仿佛女儿让他上天摘一颗月亮,他也不会匆匆摘一颗星星回来。

路遥对女儿的这种宠爱,大家都看在眼里,觉得他不该如此过度溺爱自己的孩子。因此许多好友,特别是作协那些年纪大一点的人不断劝他,对孩子不可娇惯得太厉害,否则会害了孩子。然而朋友的好言相劝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多嘴多舌”。他常说,我从小受的苦太多了,绝不能让女儿吃一点苦,受一点罪,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满足女儿的一切,只有女儿生活得幸福,我才感到生活得有意义。

看着欢蹦乱跳的路远,路遥忧郁的心情豁然间就像雨后天晴的太阳一般,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小狗、小熊、布娃娃、录像机、钢琴……这些物品给路远的生活增添了无比的欢乐,在一定程度上,也给路遥带来心理上的极大满足。

8月4日晚上,路遥再次漫不经心走进我房间。

这次他从房子里进来,我明显感觉到他有些心神不安,不仅一个劲抽烟,还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看见他这样,我就不敢在他跟前问他怎么了,只能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他就这样在我的房间里走了一会,突然转身对我说,你明天一早到火车站给我买一张去延安的火车卧铺票,我去延安休息十天时间。

我说,女儿刚回来,你怎么要去延安?

路遥说,我休息几天,很快就回来。

那好。我问他,给你买哪天的票?

路遥说,六七号的都可以。唉,你还不知道,刚才我跟林达已经商量过了,她同意我在延安休息十天,然后等我回来,我俩就办离婚手续。

什么?你俩真的要离婚吗?我突然感到晴空霹雳一样,你俩怎么会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吗?尽管他在我跟前轻描淡写说过这个事,而我也听到一些这样的风言风语。可我觉得一个家庭有一点矛盾也很正常,哪个家庭没一点风吹草动,就看怎么去化解和处理,不管怎样,离婚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

此时,我不知道我该在他跟前说什么。

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当然什么也不能说,甚至我这时候在他跟前所说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而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水平挽救他们的婚姻,只能在一旁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过了一会,路遥慢腾腾地给我说,我和林达的意见比较一致,也没什么大的分歧,有关家里的那些财产都归孩子,林达什么也不要。

我看了路遥一眼,心情有些复杂,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事实上此时此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我看着仍然愁眉苦脸的路遥说,那你到延安好好休息几天,有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看你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可不敢大意。

路遥说,到延安再看情况,我明晚上去一趟陈泽顺家,看他有没有时间,我想让他跟我一块去,顺便把我文集上的事处理一下。

我说,昨天我去他家了,看见他忙得团团转,几乎什么也顾不上,关键是他哥从北京到西安来了,估计他要陪他哥在西安好好玩几天。

哎哟,是这样那就我一个人去,让他把家里的事忙完再来延安。路遥说。

8月5日上午9时,我仍然骑着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西安火车站给路遥买去延安的卧铺票。然而这是一条刚开通的铁路,乘火车的旅客特别多,因此票相当紧张,我费了很大周折,仍然没有能够买到。

我心里非常着急,答应他的事,就要想办法办到,如果我给他买不到火车票,那他就去不了延安。而更重要的是,他家里是这样的情况,让他到延安走一走,跟延安的朋友聚几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心情的一种释放和解脱。

可是去延安的火车票实在太难买了。

怎么办呢?正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人,他是刘谦,曾经是我的同事。他在西北大学作家班上学期间,曾在作协干过一段编辑工作,现在西安火车站宣传部上班。因此我就想,为什么不去火车站宣传部找一下刘谦,让他把路遥的事给领导说一下,说不定领导会帮我解决这个难题。这样一想,我很快去了西安火车站,在车站宣传部找到刘谦,我对他说,路遥明天想去延安,可我没给他买到火车票,你能不能想办法给他买一张到延安的火车卧铺票。

刘谦笑着说,这个事我给你想办法,路遥老师要去延安,哪能没有火车卧铺票的道理,你在我办公室等我一下,我去找部长,让他找領导批条子。

事实也像刘谦说的那样,只要是路遥去延安,这个忙领导不可能不帮,因为他刚获了茅盾文学奖,省政府还专门召开了一个庆功会,应该说在这段时间,他是人们热议的一个焦点。当然,他获得茅盾文学奖,不仅仅是个人荣誉,也是给陕西争的光。那么作为宣传部门的领导,他责无旁贷地应该帮助解决获得茅盾文学奖作家路遥的这个困难,除非他非常官僚。

就这样,刘谦很快给他的宣传部长说明了情况,宣传部长也很愿意帮忙,只是他这个部长权力有限,还没批买卧铺票的权力,能批卧铺票条子的只有站长。因此宣传部长找了站领导,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拿着刘谦让领导批来的条子,心情有些激动,给他说了声谢谢,就跑到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买到一张去延安的火车卧铺票。

买到了火车票就像买到希望一样,我骑着自行车回到作协,想把火车卧铺票尽快送给路遥。可我突然有些不想到他家去,害怕见到林达。然而不去不行,也许他正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可我去了他家,看见家里只有林达一个人,路遥不知去哪里了。因此我问林达,路遥不在家里?

林达说,他不在家。

看样子,林达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显得风平浪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我也装得什么也不知道,看见路遥不在家,我就悄悄离开了。

一天,我没有看见路遥,也不想再去他家了,不知道去了怎样面对林达,这事像一道阴影一样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

天快黑的时候,我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响,开门一看,果然是路遥。他从房子里进来,急不可待地问我,火车票买到了吗?

我说,买到了。说着,我把火车卧铺票递给他。

路遥把火车卧铺票拿在手里看了看,对我说,我去陈泽顺家,他像你说的一样,这几天确实很忙,去不了延安,那就我一个人去。

我说,要不,我陪你去延安。

路遥说,你现在还不能走,房子装修还有一点扫尾工程,你得给我收拾利索。

那就你一个人去延安?我问他。

路遥说,就我一个人。

也许是路遥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在路上走累了,他在我椅子上坐了一会,便站起来,走到我床跟前,很自然地躺在床上,半天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紧闭,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我以为他疲倦地睡着了,正要拿一块毛巾被给他盖在身上时,他突然对我说,你别给我盖,让我就这样躺一会。

我说,房子里有些阴,害怕你感冒了。

没事。路遥说。他说了这句话,突然坐起来,把眼镜提在手里,自言自语地说,唉,一满不行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副忧伤的样子。

我看见他忧郁和悲伤的心情,很想安慰他几句,但我又不知该说什么。看上去,他对自己家庭发生这样的事早有思想准备,表面上显得满不在乎,其实从他内心来说并不好受,毕竟俩人一块生活了十几年,就这样说散就散了,多少让人感到有些遗憾。然而,这样的事别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的路遥,把头深深埋在胸前,有些痛苦不堪地给我说,我现在对别的事一点不在乎,最大的问题就是痢疾,这病一满不得好,把我给害死了,把他妈的,不知是怎回事,怎就一满过不去,把我快受死的了。

你还是到医院去看一看,不要忙着去延安,或者到了延安就去医院,再不敢这样拖下去。我说。

唉,去医院又能顶什么用,我把能治这个病的药都吃了,可他妈的不知怎么搞的,在我身上没一点作用。

那你这样下去怎行?我说,你还是尽快去医院。

没办法,我就是一个受罪的命。路遥说。

过了一会,路遥又说,我想好了,等远远长大,我就回延安找一个地方修几孔窑洞,院子要大一些,最好是在没人的山沟沟里,坡底下种上一亩地,当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你觉得城市有什么好,乱哄哄的,把人烦躁的,在城市连个清静的地方也找不到。

我说,如果真的像你想的那样,突然从城市回到农村,那你恐怕又成一个新闻人物了。你也知道,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都想方设法往城里跑,可你突然又要回到农村,恐怕一般人理解不了。

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理解,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突然离开城市回到农村,就像你说的,恐怕我又安宁不了,说不定还是轰动全国的一大新闻。路遥说。

我说,到时候恐怕都在找你这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都想知道你的这个秘密,或者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甚至会有人专门为你写一本《从作家到农民》的报告文学畅销书,在你身上美美赚一把钱。

嗬嗬。路遥突然笑着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说不定你和远村就会抢着干这种事。

我说,就怕轮不上我俩,别人比我俩消息灵通。其实依我看,你何必要去陕北修两孔窑洞,陕北的条件那么艰苦,又那么落后,如果你有钱,可以在西安买一块地,然后盖一个四合院不是更好。

你知道西安一亩地多少钱?路遥听我这么一说,好像突然来了兴趣。

哎呀,這个我不清楚,估计得几十万。我说。

唉,那不行。路遥说,西安的地太贵,还是咱陕北好,空闲的地又那么多,关键是陕北空气新鲜,没有任何干扰,到时候我在那里一住,基本上什么人也找不到我了,我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是养老的好地方。

我说,你还是离不开咱那穷地方。

唉,不知是怎回事,我满脑子装的就是陕北,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比陕北更好的地方了,青山绿水,你随便走在一个山峁上,想喊就喊想唱就唱,可以把所有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心情会特别舒畅。因此要说我这一辈子最想去的地方,恐怕只有陕北,在那里才能激发我的创作灵感。路遥说,也许是故土难离吧。

我说,那你现在就瞅一个地方把窑洞修好,等你上了年岁,真的不想在西安住了,就回你想去的地方,白天往阳崖根一躺,晒一晒太阳,你看多好。

那当然,住在陕北绝对能长寿。路遥笑着说,然后我就在自己的坡底下栽上一些树,那树一棵连着一棵,都长得绿茂茂的,你看风景多好。

也许那就是你的一个世外桃源。我说。

路遥说,到时说不定我那地方就是全国的一个著名风景名胜区,你们相跟上一伙人来看我,一个个会大吃一惊,甚至会赞不绝口地说,你看人家路遥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简直能把人爱死的光景。

我说,那你过的就是活神仙一般的生活了。

路遥笑着说,各地的新闻记者就会跑来采访我,什么优秀个体户路遥苹果喜获大丰收的报道刊登在大小报纸的醒目位置,一下又轰动全国。

虽然我们是胡说八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甚至说得有些天花乱坠、云里雾里一般。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曾经拥有的这种快乐,却只能给我留下更多的悲痛回忆。我为再听不到这样的欢笑声而悲痛,也为再听不到这样熟悉的敲门声而悲伤。

这是公元1992年8月6日上午8时。

路遥背着一个黄绿色的背包,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用忧郁的目光,最后环顾了一下他刚装修过的房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依依惜别地离开了作协家属院一单元三楼东边的房间,心情无比沉重地走出作协后院,来到传达室,坐在门前那把椅子上,默默等小张送他去火车站。

也就是在昨天,他在院子里见到开车的小张,小张知道他要去延安,主动提出要开车送他。

当我走到作协传达室门口,他一看见我,就焦急地给我说,你快去看一下小张,让他送我去火车站。

我说,这里离火车站这么近,现在走太早了。

路遥说,可以在火车站广场转一会。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转身朝作协后院走去,然而还没走多远,就听见作协办公室有张忠社说话的声音。

其实,张忠社不像路遥,很有生活规律,在家里是一个好男人,从不睡懒觉,早上起来去市场买了菜,然后再到单位上班,什么事也不误。

此时,小张把家里的事忙完,就从楼里下来,到办公室等路遥。他知道路遥的生活规律,现在一定还没有起床,都知道他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走进作协办公室,对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说闲话的张忠社说,张师,你不敢在这里说闲话了,路遥在传达室里等你,他让你现在送他走。

现在就走呀?这么早去火车站干什么?张忠社看了看手腕上戴的表,然后问我,路遥现在起床了?

我说,他起来好一会了,一直在传达室等你。我这样说着,就和张忠社一块儿走出作协办公室。刚走到办公室的院子里,坐在传达室椅子上的路遥就看见我俩,急忙提着他的黄挎包,一边从传达室往出走,一边微笑对张忠社说,小张,咱现在就走。

现在太早了。张忠社笑着给路遥说。

不早。路遥说,你开上车在钟楼转一圈,估计时间就差不多了。他这样给张忠社建议,小张只能无条件服从,他急忙开了车库的门,把一辆银灰色小轿车从车库开出来,一溜烟驶向西安的东大街。

此时此刻的东大街,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人流、自行车流,熙熙攘攘,蜂拥不止。

应该说,拥有13个王朝建都的西安东大街,历史文化相当悠久,有太多精彩故事等着作家们去讲述,而生活在有众多精彩故事城市里的作家路遥,还没有一部描绘这个城市时代变迁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是他的一个遗憾。他梦想有那么一天,他要投入满腔热情,去精心描绘这座城市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描绘这个古老城市神奇而壮美情景,便向这座城市依依惜别了。

此时,一辆银灰色小轿车,载着路遥在东大街上穿过,绕过了西安的标志性建筑钟楼转盘,驶向宽展的北大街,朝火车站方向缓缓而去。

他在火车站广场下的车,在广场旁边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便随着乘车的人流,步履沉重地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大厅。这是路遥头一次坐火车回陕北,在他的陈旧的黄挎包里,除了装着几件朴素的换洗衣服而外,还有一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再就是刚才在火车站广场买的那两瓶矿泉水,其余一无所有。

路遥离开了喧闹而繁华的曾经有十三王朝建都的古都西安,到他魂牵梦绕的革命圣地延安去了。
十二

路遥说,我一走进火车车厢,就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了,一直躺在火车的卧铺上。到了延安,我也无法从车厢走下去,是李志强把我从火车上扶了下来。

“用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中的不幸和挫折,用坦然面对扑面而来的凉嘲热讽,用实际行动维护自己的尊严。”

此时此刻,路遥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随着进站的滚滚人流,缓慢地走进他的卧铺车厢,也不看跟他同一个车厢里坐的是什么人,他静静地躺在卧铺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这时,病魔无情地吞噬着他的意志,他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然而他仍然装成入睡的样子,尽管肝区的剧烈疼痛使他浑身不停地颤抖,但他不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害怕别人知道他是一个重病患者。

路遥时时刻刻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和形象。

長达九个多小时的长途旅行,他连火车卧铺也没有下来一下,就连他在火车站广场上买的那两瓶矿泉水也没喝一口,就这样躺了九个多小时。

他实在有些筋疲力尽了。

天快黑的时候,火车在人们的兴奋和欢呼声中,缓缓开进革命圣地的延安火车站。而此时这位无比刚强的陕北汉子,再也无法从车厢里走下来了,接他的好友李志强,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迅速从火车的车厢里上去,看到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只好搀扶着他,慢慢地走下火车的车厢。

也许路遥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候,因此他就必须争分夺秒地去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是的,他首先要抓紧时间整理出版自己的文集,就像一些人议论他的那样,在他人生的42年,给自己画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同时他要带病紧锣密鼓地装修自己的房子,这绝对不是自己要贪图享受,一切为了他亲爱的女儿。他觉得,只有把这些事情圆满而顺利地完成了,那他一生就会少一些遗憾。

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自己一旦倒下,就有可能再也爬不起来。路遥在创作完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就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面对死亡,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和清醒认识。

现在,我把他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两个章节摘录如下,也许你就会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就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我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是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的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

终于完全倒下了。

身体软弱得像一团泥。最痛苦的是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睡着了。有时去门房取报或在院子晒太阳就鼾声如雷地睡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打盹,脸被水杯碰开一道道血口子。

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在火车站扛麻袋,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无节制的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

开始求医看病。中医认为是“虚”,听起来很有道理。虚症要补。于是,人参、蛤蚧、黄芪等等名贵补药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气温常常在35℃以上,天热得像火炉一样,但我还要在工作间插起电炉子熬中药,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样。

工作间立刻变成了病房。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紧张的工作气氛,现在,一个人汗流浃背默守在电炉旁为自己熬中药。病、热,时不时有失去知觉的症候。

几十服药吃下去,除非不顶事,结果喉咙还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无数的痰却连一丝也吐不出来。一天24小时痛苦得无法入睡,既吸不进去气,又吐不出来痰,有时折磨得在地下滚来滚去而无一点办法。

内心产生了某种惊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对极度的身体疲劳总是掉以轻心的。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每写完一个较长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过,彻底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恢复了。原想这次也一样,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

现在看来,情况相当不妙。

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的身上。过去很少去医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药,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现在不敢再耍二杆子,全神贯注地熬药、吃药,就像全神贯注地写作一样。

过去不重视医药,现在却对医药产生了一种迷信,不管顶事不顶事,喝下去一碗汤药,心理上就得到一种安慰;然后闭目想象吃进去的药在体内怎样开始和疾病搏斗。

但是,药越吃病越重。

一个更大的疑惑占据了心间: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来。我怀着无限的惊讶凝视着这一片阴影。我从未意识到生命在这种时候就可能结束。

迄今为止,我已经有过几次死亡的体验,但那却是在十分早远的年间,基本像一个恍惚的梦境一般被蓬勃成长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早的两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3岁左右,我发高烧现在看来肯定到了40℃。我年轻而无知的父母不可能去请医生,而叫邻村一个“著名”的巫婆。在那个年龄,我不可能对整个事件留下完整的记忆。我只记得曾有一只由光线构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在我们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跑来跑去;后来便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感到向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跌落。令人惊讶的是,当时就想到这是去死……我肯定当时这样想过,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但是,后来我又奇迹般活了,不久就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个巫婆更加“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锁”人——类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5岁或6岁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我们那地方最缺柴烧,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后来我成为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为母亲在院子里积垒下小小一垛柴火。母亲舍不得烧掉这些柴,将它像工艺品一样细心码在院畔的显眼处,逢人总要指着柴垛夸耀半天,当然也会得到观赏者的称赞。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5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重心,就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这期间,我唯一来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结果,又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窖。

后来的一次“死亡”其实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游戏罢了。那时,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时茫然再加上失恋,就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去跳水自杀。结果在月光下走到水边的时候,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中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最后轻松地折转身,索性摸到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着吃了好几个甜瓜。

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真正地面对这件事了。

死亡!当它真正莅临人头顶的时候,人才会非常逼近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可能变成哲学家和诗人——诗人在伤感地吟唱生命的恋歌,哲学家却理智地说,这是自然法则的胜利。

但是,我对命运的无情只有悲伤和感叹。是的,这是命运。

在那苟延残喘的日子里,我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每一口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样吊着肮脏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且正确地指出,写作是决不能拼命的。而生人听说这就是路遥,不免为这副不雅相大惑不解:作家就是这个样子?

作家往往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种并不潇洒的职业。它熬费人的心血,使人累得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

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感觉——我说过,我绝非圣人。

这种宿命的感觉也不是凭空而生——这是有一定“依据”的。

曾悲哀地想过,在中国,企图完成长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伟大的曹雪芹不用说,我的前辈和导师柳青也是如此。记得临终之前,这位坚强的人曾央求医生延缓他的生命,让他完成《创业史》。

造成中国作家的这种不幸的命运,有属于自身的,更多的是由种种环境和社会的原因所致。试想,如果没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搁,柳青肯定能完成《创业史》的全部创作。在一个没有成熟和稳定的社会环境中,无论是文学艺术家还是科学家,在最富创造力的黄金年华必须争分夺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为随时都可能风云骤起,把你冲击得连自己也找不见自己。等这阵风云平息,你已丧失了人生良机,只能抱恨终生或饮恨九泉了。此话难道是危言耸听?我们的历史可以无数次作证。老实说,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紧迫地投身于这个工作,心理正是担心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异,常常有一种不可预测的惊恐,生怕重蹈先辈们的覆辙。

因此,在奔向目标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怠懈,整个心态似乎是要赶在某种风暴到来之前将船驶向彼岸。

沒有想到,因为身体的原因却不得不停止前进。本来,我对自己身体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体并不存在。现在,它却向大山一样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这的确是命运。人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说行,什么都行;说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无法抗拒命运裁决的——也可以解释为无法抗拒自然规律的制约。

但是,多么不甘心!我甚至已经望见了我要到达的那个目的地。

出于使命感,也出于本能,在内心升腾起一种与之抗争的渴望。一生中,我曾有过多少危机,从未想到要束手就擒,为什么现在坐在这把破椅子里毫无反抗就准备缴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医院。据说故乡榆林地区的中医很有名,为什么不去那里?这里三伏天能把人热死。到陕北最起码要凉爽一些。到那里病治好了,万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乡的黄土高坡——这是最好的归宿。

我们从路遥的这个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一段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生命将要经受怎样一场疾风骤雨般的严峻考验。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这么理解,路遥之所以如此忙着要装修自己的房子,还要急不可待地出版自己的文集,甚至从他的内心来讲,不愿和他生活了十多年的爱人林达离婚,他是不是已经预感到自己走到死亡的边缘呢?

当然,这仅仅是我们的一种猜测,也许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么,不管他有没有这样的预感,或者说他就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像他这样性格的人,他也不会坦诚地把自己预感到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亲人。

是的,他把这样的“预感”深深地埋在心里,甚至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就连他的爱人林达,也不知道他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

我不明白路遥为什么要这样?应该直截了当地把他的病情完整地告诉他的爱人林达,然后俩人一起共同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可是他没有。就是俩人协商离婚那天晚上,他也没有向她坦白自己的病情,只在林达面前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要求,去延安休息十天时间,回来就结束那段已经名存实亡的婚姻……

这一切,林达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朝那方面去想,也就痛快地答应了路遥向她提出的这个看似有些可怜的要求。

那么,路遥为什么要在自己的亲人面前隐瞒自己的病情呢?会不会他对自己完全丧失了治疗的信心和勇气呢。当然,我们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事实上,他已经丧失了这样的信心,像逃避一样,默默地离开了。

然而,让谁也无法想到的是,他刚走进魂牵梦绕的延安,就整个垮塌下来。

8月9日下午4时,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成急匆匆走进我的房间,他告诉我,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路遥一到延安就病倒了,已经住进医院的传染科。

什么?我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不禁一怔。

是啊,路遥已经在延安住院了,说明他病得非常严重,否则他不会住院。在西安装修房子时,他发烧那么严重,朋友们怎么劝他住院治疗他都不愿意,非要回到自己家不可。那么他一到了延安就住进医院,说明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然而,我不明白,路遥为什么要住在传染科的普通病房?

那时,王根成并不知我的心里在想什么,他静静地看着我说,路遥刚从延安打来电话,他让我告诉你,让你去延安陪他几天。本来单位应该派一个人去陪护,可他的性格你也知道,一般人跟他搞不到一块,现在又是他指名道姓要你去,我知道你跟他的关系比较特殊,又是一个县里的人。

我问他,这是路遥的意见?

王根成说,路遥在电话里让你去延安。

我说,他在去延安时给我交代,让我把他的房子给他彻底整利索,那我走了,那他的房子装修怎么办?

王根成说,你放心,这事我给他想办法。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去没问题,更何况是路遥指名道姓要我去陪他,这也是他对我的一种信任。

王根成又说,有一点我还要给你说清楚,让你去延安陪路遥,那是他个人的意见,过几天单位想办法再排一位同志去陪护,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说,不存在行不行的问题,只要他愿意让我去延安陪他,合情合理。

事实上,在他去延安那天夜里,他就是这么给我交代的,让我赶紧把他房子装修完,时间不短了,再不能这样拖下去,他去延安休息十天时间就回来,如果延安有什么事,他会打电话给我。可他去了延安仅仅三天时间,他就把电话打来了,还住进了医院。我知道他一定病得不轻,不然他不会轻易倒下。早在七月那次发高烧达39℃,他都不去住院治疗,看来这次非同往常了。于是,我按照王根成给我交代的事情,开始做去延安的准备工作。首先,我得去路遥家,拿他的一些换洗衣服。可我又想,林达也许还不知道路遥在延安住院的事情,我能不能把他这个情况告诉给她呢?

我觉得不管怎样,应该让林达知道,她现在还是路遥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样的事不该瞒她,她完全有知道路遥病情的权利。因此,我去了路遥家,见到路遥的爱人林达,我实事求是地对她说,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路遥一到延安就病倒了,已经住进了延安地区医院,刚才他给办公室的根成打来电话,想让我去陪他几天,我明天就去,他让我去的时候给他带一些换洗的衣服,你给我在他房子里找一下。

林达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就给彻底镇住了,一时间呆呆地站在房子的走道上,睁大了她的眼睛,十分焦急地看着我问,他怎么突然就病得住院了?走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一到延安就是这样!

我说,具体我不是很清楚,但他肯定病得不轻。

林达仍然呆呆地站在房子里,好像我刚才给她说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听清楚一样,也不去给我找路遥的换洗衣服,而且她的脸色非常的难看。过了一会,她才断断续续地给我说,你去了延安告诉路遥,家里的事不要他操心,让他安心地治病,等病好了再回来。

我说,我一定会把你的意思转告给他。

这样说着,林达这才急匆匆走进路遥的书房,我也跟着她走进去,找他那些换洗衣服。可是书房很乱,而林达也好像不经常到这个房子里来,她几乎在房子里什么东西也找不上,胡乱找了好一阵,才找到路遥的几件衣服。然后她急急忙忙地出去,在她住的房子里找来了一个手提塑料袋,把路遥的衣服叠好,放在她拿的那个手提塑料袋里。

我提着手提塑料袋刚准备离开,林达却让我等一下,她用颤抖的声调给我安抚说,你去了延安,看他到底病得严重不严重?如果延安不行,你让他赶紧回西安来治疗,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看着林达,给她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我回到我的房子里,把装路遥衣服的手提袋放在床上,然后把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精装本一捆一捆打开,一套一套地配齐,放在了我的床上。这些书都是路遥从出版社买回来的,准备送给他的一些朋友。据根成给我交代,路遥让我去延安的时候,想办法给他带十套《平凡的世界》,他要签名送给帮助他的那些延安朋友和医护人员。

我害怕遗漏下路遥需要的任何一样东西,便在房子里把东西一一清点清楚,看还有什么东西没带。我这么一清点,行李还真不少,僅十套精装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就是三十本。那么,我得把这些东西全部归纳在一起,这样方便我上下火车。

8月10日早晨,也就是路遥去延安的第四天,我提着他的换洗衣服和十套《平凡的世界》精装本,在作协的大门口搭了一辆出租车,赶到西安火车站,乘火车去了延安。下午7时左右,我就到了延安火车站。

此时,天色慢慢黑了,在延安火车站不远处,具有标志性的宝塔山,立在隐隐约约的朦胧中,而延安火车站的广场上,却是灯火辉煌,一片通明。

我在火车站广场搭乘了一辆通往市里的小型面包车,直接赶往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其实,延安火车站到地区人民医院不是很远,如果不是堵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在地区人民医院大门口下了车,我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朝传染科走去。然而到了传染科的门口,却怎么也进不去,一位姑娘紧紧把着传染科的门,把我毫不客气地挡在门外,我怎么给她解释都不行,而她却像审犯人一样,问我有没有进门证?

我说,我刚从西安坐火车来延安,哪有进门证?

没有呀?没有你就不能进去,这是医院的规定。那姑娘看了我一眼,也不管我汗水淋淋抱着一个纸箱站在传染科的门口,她却拿着一本书,专注地看起来。

我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把沉重的纸箱放在传染科的门口,伸展了一下我有些酸痛的腰,揩了一把汗,想给看门的姑娘说两句好话。可看门的姑娘铁面无私,非常严厉地质问我,谁让你把纸箱放在这里了,你不看一看这是不是你放纸箱的地方?她毫不客气地让我把纸箱马上拿走,别想从这里混进去,连门儿也没有,像你这样装可怜的人,我见多了。

哎呀,我没想到在延安遇到这么大的麻烦。可我不得进去怎办呢?没想到一个地区的人民医院却管理得这么严格。这时,我看见进出传染科的人少了,便笑着对那姑娘说,你能不能让我进去?

绝对不能。那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如果你想进去也可以,得给我拿进门证。

我焦急地说,你让我去哪里拿这个进门证?

哪里拿那是你的事,跟我没一点关系。那姑娘这样对我说,我是按规定办事,见证放人。

好话我给姑娘说了一大堆,可她根本不听。因此我有些生气,便对那看门的姑娘说,我没进门证可以不进去,你能不能给我把一个人叫出来,让他来拿东西。

那姑娘看见我生气的样子,便问我,你这么大的口气,想让我进去给你叫谁?

我说,路遥,你知道吗?他是著名作家,把你一个小姑娘,还日能的想上天呀。我之所以这样说,觉得自己到了延安,就等于回到了家一样,如果是在西安人家这样拦我不让进,我可能没什么好办法,可在延安还真有些不服气。

然而,那姑娘一听我说路遥,突然像触电了一般从坐的凳子边站起来,甚至有些埋怨我说,你看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早说你是去看路遥。

我说,给你说看路遥你就让我进去?

那当然。看门的姑娘说,路遥那么有名,陕北谁不知道他是一个大作家,只要你去看他,我就让你进去。

看来,路遥的名字就是一个进门证。那么,看门的姑娘知道我是看路遥的人,有没有进门证,关系就不是很大了,她的态度一下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同意让我进去,而且还要亲自带着我见路遥。

我想,这姑娘绝对是路遥的一个崇拜者。

是的,看门姑娘对看路遥的人非常热情,她笑容满面地把我从传染科楼巷里带过去,走到紧挨传染科医生和护士办公室旁的一间病房门跟前,扭头看了我一眼,一把推开了门,大声喊叫说,路老师,你看谁来了?

路遥听看门的姑娘这一声喊叫,把侧躺在病床上的身体转过来,看见是我,惊讶地说,哎呀,是你来了。

我微笑着给他点了点头,把纸箱子放在他病床边的椅子上,转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路遥,看见他的头发有些零乱,脸色也有些紫青,根本没有离开西安时那么精神,没想到仅仅几天,他就成了这样。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心情很复杂,也不敢走过去跟他握一下手,甚至此时此刻该给他说什么?我明显感觉到他思想负担很重,有些萎靡不振,他问我话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以前那么洪亮,语调中略带着哭腔,眼睛里也含满了泪花。

一个人,只有在医院里,才能感受到生命是多么的可贵、健康有多么的重要!与生命和健康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是云烟……

就这样,我在病房里站了一会,面对着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路遥,真想去抱一抱他,但又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此我不敢走到他的跟前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把他的病房仔细打量了一下,房子非常小,光线很暗,空气也不是很好,感觉到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让人感到有些难受。

这就是路遥在延安地区医院的住院病房,编号是18床,医生和护士给他看病或者送药,从来不叫他名字,全部用18床代替了。他就躺在编号为18的病床上。

此时,路遥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影,他对我说,你来延安就好了,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

我说,这里条件太差,是不是回西安治疗,我来延安时,单位领导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这里挺好。路遥说,我还以为你明天来延安,没想到昨天刚给办公室打了电话,你就来了。

我说,你走时就告诉过我,如果有什么事,你就会打电话给我,是不是你走时候就感觉到不舒服,或者你就想到可能要在延安住院?

路遥说,我走时确实不舒服,没想到一到延安连火车也下不了,幸亏李志强,是他把我从火车的车厢里扶下来的。

我说,你在西安就觉得不舒服,为什么还要走?你看延安是什么条件,跟西安差远了。

路遥说,延安和西安也差不多。

我说,肯定不一样,不然那么多的人为什么要跑到西安看病?还不是因为西安的医疗条件好、医生的医术高。现在先不说这些了,我不知你晚上吃饭了没有?

路遥说,我吃过了,医院里有专门的营养灶。

那你就在床上休息一会。我说,有件事我先给你汇报一下,昨天晚上我去你们家,我去给你拿你的换洗衣服时,见到了林达,我如实告诉了她,你已经在延安患病住院了。她一听非常着急,让我一定转告你,在延安一心一意看病,家里事不要你操心,一切有她。

林达真的是这样给你说的?路遥微笑着问我。

我说,什么时候了,我哄你有什么意思,你如果不相信你回去问林达,看她是不是这样给我说的。而且她还让我告诉你,如果延安看不了你的病,自己就不要再逞能了,让你赶紧回西安治疗,西安的医疗条件毕竟比延安要好很多。我觉得你这次得病,林达对你还是非常关心,不然她也不会在我跟前说这样的话。

路遥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路遥又问,你见远远了没有?不知她现在怎样?她知道不知道我病了?

我说,我去你们家没看见远远,她妈给我说她在房子里看录像,还是你给她借回来的那些录像带。

路遥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

我说,你输了一天液累了,好好休息一会。

唉。路遥长长哀叹了一声说,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一直在休息。他问我,你晚上吃饭了没?来时也不给我发个电报,我好让人到车站去接你。

我说,根本没这个必要,火车站到医院很方便,我下了火车一看,广场上到处是公交车,人家直把我送到医院的大门口,从火车站到医院才一块钱。

路遥说,那是这样,你快去吃一点饭,再迟恐怕饭馆都关门了。

我说,不要紧,我现在不饿。

路遥说,要不你去老曹家,老曹一家人好,他就是现在没饭,也会给你想办法做得吃,这一点我清楚。吃了饭你就到宾馆登记一个房间,然后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

我给他点了点头,心里觉得暖乎乎的。觉得他住进了医院,就不像以前了,人情味比以前浓,也知道心疼人,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说句实在的,他以前只考虑自己,根本不管别人,不是我有这样的感受,对他有这样看法的朋友还是不少,甚至有一些人跟他交往都小心翼翼,觉得他性格火暴,架子不小,一般人揉不进他的眼里。当然,对于路遥这个人,我不夸大也不去贬低他,实事求是地说,别人对他有这样的看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完全符合实际,我跟他交往这么长的时间,感受和体会更多一些。然而,我不知道他這种细微的变化,是不是与他的患病有关?那么,他患病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

此时,我坐在他的病房里,非常仔细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感觉到他不仅变得有了一些人情味,而且还显得相当的脆弱,眼睛里总是闪着泪花。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路遥又在催我,让我赶紧去吃饭,再不去就真的没有地方吃饭了。事实上,我这样坐在他病房里也没什么意义,恐怕再不去吃饭他又要生气了。因此我就从他病房出去,在医院后边的街上吃了饭,又匆匆走进他的病房。

路遥仍然在病床上躺着,见我进来,笑着问我,你吃饭了?

我说,在医院后边的街上吃了。

路遥说,那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李志强,他一会就过来,然后你跟他去宾馆,让他帮你登记一个房间。

我说,好的,我等他一会。

现在,路遥比我刚到他病房时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还不停地问我房子装修的情况,远远是不是已经上学了,西安这几天又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像给领导汇报工作一样,把知道的事一一给他做了汇报。

事实上,有很多人对他装修房子不理解,也不怎么赞成他不是装房子,就是出文集,不看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经济也不宽裕,何必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他装修房子的真实意图,我之所以能理解,是因我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是的,这是他透露给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秘密,在他没有向外界公布之前,我是不能随便告诉一个人,包括他的亲人,这是做人的起码要求,也是一个人的品德。

其实,他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在默默地表达着自己的爱……
十三

路遥说,省委宣传部王巨才部长派干部处长杨学义和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成看我来了,你赶紧去找一下根成,把他招待一下。

“层次越高的人,越懂得尊重别人,他们更懂得尊重中包含的平等、价值、人格和修养的意义。”

短短几天时间,路遥就被病折磨得不像样子了。

我看他现在的情况,心里有些着急,觉得在延安治疗了几天,怎么一点效果也没有,还是我来延安时的那个样子。

显然,我感觉到他的病不是一天天在减轻,而是在一天天地加重。他也不是原来那个路遥了,说话有气无力,思想承担着很大的压力。尽管如此,他仍没有放弃过努力,心想自己治疗一段时间,绝对又是一条吃钢咬铁的汉子。

几天下来,他再不像刚住进医院时那么烦躁了,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渐渐心平气和。是啊,遇上这样的事情还能怎样呢?因此在医院里,他还是非常讲究的一个病人,住院也要住得一丝不苟,对任何一个细节毫不含糊,用他颤抖的手,把一天的出入量详细记录在护士交给我的一张纸上。

其实,这是护士交代给我的一个工作。因为我现在是他唯一的陪护人,那么我就要配合医生和护士做好这方面的工作。到底有什么用意,我不明白。在每天早上查房前,值班护士就会来到病房统计,天天如此,从没间断。有时我不在他身边,忙别的事去了,或者忽略了这件事。可他没有,就像老师给布置的作业必须完成一样,他会把自己的出入量记得清清楚楚。看到这样,我很受感动,并跟他开玩笑说,这是护士交我的工作,你怎抢着干了,这是越级,你不按套路出牌。当然,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调剂一下他低落的情绪,不然你看他愁眉苦脸,一声不吭,我心里实在不好受。

然而,路遥担心我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天守在他的病房里,哪里也去不了,孤独无聊,没一点生活乐趣,几天可以,时间一长怕就没耐心了。因此他在病床上,还不时跟我幽默几句。他说我,你跟我争这些有什么意思,又不是给你立功。

我以为他仅仅是病了住在医院,住几天就出院,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他什么时候能从医院的大门里走出去,还是一个未知数。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孤独而无聊地结束了。

下午,路遥输液结束,距离他晚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我便陪他在医院后边的门球场去散会步,突然看见延安上空出现一道非常亮丽的彩虹,把延安城映射得美轮美奂。我觉得有些奇怪,急忙给他说,你看,延安没有下一滴雨,怎么会出现这样美丽的彩虹呢?

路遥抬头看了看,并没有觉得惊讶,只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奇怪的,这是自然现象。

我说,不管怎样,这个天象的意外出现,把延安装扮得绚丽多彩,让人感到延安是多么美好的城市,而且对你而言,也是一个好兆头。

路遥没说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在门球场散步,一边低着头抽烟,烟雾在他头顶不断盘旋萦绕。

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黑了起来,夜晚再一次降临到这个美丽的城市。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显得特别紧张,甚至有些急躁不安,这也是我最头痛的时刻,我不知道他晚上能不能安静地睡着,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他因睡不着而叫苦连天。

我不忍目睹他痛苦不堪的样子。

看着路遥漫不经心地走进牢狱一般的病房,我拿着他用过的餐具,赶紧从病房的门出去,到水房里去给他洗餐具,想让他一个人尽快平静下来。可是,我从水房一回到他的病房,他就焦急地对我说,晚上一点也睡不着,心里特别难受。我不知该给他说什么,看着他,我呆呆地站在病房的地上,想不出一点解决的办法。

这时,值班护士从病房门里进来,手里拿着两片安定,是医生下班时专门给路遥准备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觉,只有靠吃安眠药来维持。

我拿着护士送来的安眠药,走到他跟前说,你是不是把药吃了好睡觉?

路遥说,现在有点早,过一会再吃。

就这样,我和路遥在病房里又默默地坐了有两个多小时,而那两片安眠药,他也吃了好一会,眼看是晚上11点多钟了,可他仍然没一点睡意。

我问路遥,你还是睡不着?

路遥说,实在睡不着,两片安眠药吃了一点也不顶事,你再到护士那里给我拿两片,吃了看怎样。

那时,我什么也不懂,覺得不就是多吃两片安眠药嘛,有什么关系,而且值班的女护士跟我也熟悉了,我去要两片安眠药应该没什么问题。因此我听他这一说,便信心满满走到护士办公室,理直气壮地向护士要两片安眠药。

护士问我,你要安眠药干什么?

我说,路遥说他吃两片不行,想再吃两片。

你开什么玩笑?护士看着我说,你以为安眠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怎么可能随便给你。

我说,你不要这么小气,又不是不给你钱。

有钱就什么事情也可以干?我告诉你,你就是再说什么,我也不可能给你药。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低着头给我这样说着,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我说,你就给我两片,不要这样一种态度。

你想也别想。那位年轻女护士毫不客气地说,我的态度怎么了?我的态度就是你想要什么药,我就给你什么吗?

我死皮赖脸地对护士说,你不要这样,还是痛痛快快地给我两片,如果你把药给了我,说明你是一位美丽漂亮的好姑娘,将来肯定能找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不然恐怕连对象都找不到。

找到找不到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位女护士把我瞪了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狗吃星星,多管闲事,如果你再没什么事,就不要在这里干扰我工作,我没有闲工夫跟你费这些口舌。

呵呵,我就是随便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别这样,你是一位好姑娘,路遥经常在我跟前夸你,说你是一个好护士,态度热情,说话客气,非常有礼貌,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将来找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一点也没问题。你就给我解决一下困难,不然我就不好给路遥交差了。

此时此刻,我不断用花言巧语跟那位漂亮的女护士套近乎,目的很明确,就是想给路遥再要两片安眠药,不然他晚上睡不着,我也要遭殃。

可是,那位漂亮女护士根本不吃我这一套,原则性特别强,一点也不给我松口,还说我脑子里进水了,怎么就不想一下这个问题。

事实上,护士说得非常正确,我确实脑子进水了,路遥让我给他要安眠药,我就真的跑到护士办公室要去了,一点也不考虑后果的严重。

然而,我当时就是没有这样想,只想让他能够睡着。

就在我和那位漂亮的女护士一会认真一会玩笑地在护士办公室说这件事的时候,值班医生从门里走进来了,他对我说,你不要为难护士,医院里有规定,而且你要知道,再不能给路遥加大安眠药量,再加大怕就会非常危险。

有这么玄乎吗?我不明白。我说,那么不能加大药量他睡不着怎办?

睡不着也不行。值班医生的态度非常坚决。

那位漂亮女护士看见我碰了一鼻子灰,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更重要的是,我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因为我根本不懂这方面的知识。

看见护士和值班医生是一样的态度,这下我彻底没一点办法了。然而,护士看见我仍这样傻呆呆地站在护士工作的办公室房子里,不由得偷偷笑了。

值班医生在护士办公室站了一会,然后对我说,你不要站着了,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我跟着值班医生,来到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认真地对我说,路遥的吃饭和休息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他休息不好,严重影响到对他的治疗,而且你也知道,他的病不仅一点也没减,还一直在加重,这些我们都看得很清楚。现在关键的一个问题,怎样让他平静休息,再不能这样下去。

事实上,谁不想让他平静地休息呢?

看来我是绝对拿不到安眠药了,也就等于没有满足路遥的要求。因此我怀着不快的心情,离开了值班医生办公室,回到路遥的病房。

路遥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我没给他要来安眠药。但他没有怪我,也没再提安眠药的事。

路遥越是这样,我心里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此时,我忽然想起不知谁教我的一种催眠术,就是人在睡不着的时候,不停地数数字,从1数到100,再从100数到1,反反复复,直至睡着为止。因此我急忙把这个办法告诉了路遥。然而他痛苦不堪地说,这办法我早用过了,根本不顶一点事。

很快到了晚上12点,传染科的楼道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路遥看见我一直坐在他病房的椅子上,便说,你快去睡觉,不要管我,明天还有好多事,你休息好,才能照顾我,千万不敢把你也累倒。

可是,这么晚了,我去哪里睡觉呢?好几天我就是在他病房的椅子上过夜的。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想在他病房放一张折叠床。然而那么小的房间,哪有地方放折叠床呢?而且医院也不允许。

那时候,我把能够想的办法都想了,他仍然是睡不着,心里感觉到特别烦躁。我也没办法,便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头柜上,然后仰躺在椅子上睡觉了。

路遥折腾得很厉害,根本睡不着。

天一亮,我就在病房里忙开了,先要给他在水房里打洗脸水,好让他起来洗脸刷牙,然后赶紧去营养灶上把早饭给他打回来,就这么一点时间,我几乎像打仗一样,十分忙碌。而这些工作必须在七点半之前完成,一會医生和护士就要来查房。

我在医院的营养灶上把饭打回来,悄悄走进他的病房,以为他睡着了,害怕弄出声响影响他休息。然而,我往小餐桌上放饭的时候,他扭头问我,你现在就把饭打回来了?

我说,打回来了,你晚上睡得怎样?

睡不着。路遥一脸悲哀地说,两片安眠药太少了。

我说,再不能多吃,医生不让,再吃会有危险。

不吃我睡不着。路遥愁眉苦脸地说。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穿衣服。我看他把衣服穿好,就把洗脸水放在餐桌上,让他坐在床上洗脸。

路遥把脸一洗,我问他,现在吃不吃饭?

路遥说,让我先刮一下胡子,饭先放着。

路遥哆嗦着手,慢慢地刮他的胡子,我明显感觉到他刮胡子刮得非常吃力。因此便对他说,你要不隔两天刮一次,不要天天去刮胡子了,我看见你胳膊上一点劲也没有,还不如让我给你刮。

路遥说,那不行,一天不刮就难受得要命,而你根本刮不了我的胡子,我那胡子特别硬,刮起来费劲。

是的,路遥就是这样,自己能干的事,绝不要别人帮忙,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因此我再没说什么,坐在一边看他认真刮胡子的样子。

路遥一边刮胡子,一边给我说,咱住院也要住得干干净净,还要像个住院的样子,不能让人家看见笑话咱不讲卫生。

我笑着说,你真是一个讲究人,在医院都是一些病人,谁还笑话谁,根本不存在这些事。

路遥说,人家笑话不笑话,咱得注意。

路遥在医院里也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形象,洗脸刷牙刮胡子,然后坐在他专用的小桌前开始用餐。用餐一结束,他就要开始输液。

这是路遥每天在医院里单调而烦躁的生活。

我看着输着液体痛苦不堪地躺在病床上的路遥,回想着我初来时见到他的情形,深深感觉到他病得相当严重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时间过得很快,我来到延安也一个星期了,感觉就是眨眼的工夫,而对他来说,时间却是那么漫长。

然而,经过在延安人民医院一个星期的治疗,路遥的病仍然是原來的样子。而他也慢慢接受了这样的残酷现实,输液再不像以前那样半天就可以结束,现在基本得一天时间。我看着他把液输完,忙着给他在医院的食堂里把饭打回来,放在餐桌上,就吃饭去了。

8月17日,我从延安的小巷子吃饭回来,刚走进他的病房,还没等我坐在椅子上,他便激动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根成来延安了。

我说,是真的吗?

路遥说,我哄你干什么。

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根成是陕西作协的办公室主任,他本人姓王,人比较厚道,口碑也好,从不跟人大声说话,也不跟人争高论低,脸上常挂着微笑,单位里的人基本不称呼他的职务,见面都叫他根成。

王根成这次来延安,是受陕西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领导委派,专门来延安看望路遥来的。当然,路遥是全国的著名作家,《平凡的世界》刚获茅盾文学奖,在文学创作上取得巨大成就,给陕西争得了荣誉,也是陕西的一张亮丽名片。那么,作为文化大省的陕西,非常爱惜人才,像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就是陕西文学界三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在新时期文学艺术创作上都有不凡表现,因此三个人年纪轻轻就当选为作协的副主席。

根成是办公室主任,俩人关系不错,路遥是他非常尊重的一位作家,工作上配合得也比较融洽,所以他来延安看望路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路遥看见根成来延安看他,不管是代表单位还是他个人名义,他都非常高兴。他心里明白,无论是组织还是一块共事的同事,在他身患疾病住进医院,都对他像往常一样,关心爱护得无微不至,他从内心非常感激。

我看见他高兴的样子,就问,根成去哪里了?

路遥说,可能去了老曹家,一同来的还有省委宣传部干部处长杨学义,是王巨才部长派他俩来的。他给我说这话的时候,心情特别敞亮,甚至有一种眉飞色舞的神态。于是我对他说,那你就要一心一意好好接受医院治疗,不能三心二意,有这么多领导和朋友关心,你就要尽快站起来,用行动回馈他们。

路遥微微地朝我笑了笑。

我从他脸上布满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和自豪感,而这种满足感和自豪感不是与生俱来,是他患病时的真情流露。我问他,那他俩你都见了?

路遥说,只见到根成,杨处长明早来,他现在到地委宣传部去了。

我说,还是你有魅力,确实跟人不一样。

路遥说,你不要管了,到文联去,找上根成,给他在宾馆登记一个房间,然后你看他想吃什么,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他可能还没吃饭。到了延安,他就是咱的客人,你去招呼他一下。

我说,就按你的指示办。

就这样,我离开路遥的病房,风风火火地去了延安地区文联。可我到了老曹家,却没看见根成。

我问老曹,根成没到你家里来?

老曹说,他坐了一会就到宾馆去了。

我给老曹说,路遥晚上不要我陪,让我去陪根成,你说他晚上不会有什么事吧?

老曹说,他能有什么事?那么大一个人,一晚上能怎样。路遥让你去陪根成,说明他知道关心人了,你放心地去,医院里有我。

我离开老曹家,去了延安宾馆,一见到根成,他就给我说,我和杨处长来延安,是代表王部长来看望路遥,省委和省政府领导对他非常关心,多次做出重要批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的病治好。

我说,感谢领导关心。

就在延安宾馆,我把路遥在延安住院的情况简单向他做了汇报,希望他能做通路遥的工作,尽快转院治疗。

王根成说,关键看路遥是什么态度,我觉得这里条件太差,转院治疗当然好。

我说,不能看路遥的态度,他的态度不转院,而且我一提让他转院的事,他就给我耍脾气,明确告诉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延安治疗,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延安。这次你和杨处长来,代表的是组织,说不定他会采纳你俩的意见,而我不能再说了,说了也没作用,甚至他觉得是我不想陪他了,非要把他转到西安,那就离三兆殡仪馆火化他更方便一些。我就这样,在根成跟前毫不掩饰地诉了一阵苦。

王根成笑了笑说,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搞不明白。

在王根成住的房子里,我和他谈论了好长时间有关路遥的一些事,商量怎样才能说服他尽快转院,不能在延安这样下去,否则会延误他的治疗。

然而,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延安宾馆,急匆匆走进路遥病房。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今天不同往常,自己把脸洗得干干净净。

我问他,谁给你打的洗脸水?

路遥微笑着说,是我自己。

我说,根成到了延安,你的病突然就好了,根本看不出来你是一个病人,自己可以到水房打洗脸水了。说话间,医生和护士开始给他查房,首先是医生护士一大帮来到他的房间,问了一成不变的问题,无非就是感觉怎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晚上睡得怎样?然后拿听诊器听一阵,在他的手腕上号一号脉,就到别的病房里去了。

这些丝毫没有改变的查房程序,我能倒背如流,甚至觉得自己也快成医生了。

这是一个玩笑。

医生和护士前呼后拥地查房一结束,护士就开始给他输液,一天最难熬的日子开始了。因为要输好几瓶的液体,所以感觉时间过得相当漫长。

上午9时,省委宣传部干部处长杨学义来到医院传染科的大门。可是他就没有根成那么幸运了,被看门的人毫不客气挡在门外,不允许他进去,原因是不在探视时间。

杨学义在传染科的大门口不停地解释,护士长就是不放话,她不管是省委还是市委的,更不管是处长还是局长,护士长铁面无私,不吃这一套,理由是这里是医院,她执行医院的规定。

我觉得事情有些麻烦,急忙跑到护士长办公室,请求护士长网开一面,杨处长是省委宣传部部长派来看路遥的人,你不让进来,他怎么去看望呢。

然而,护士长根本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怎可能我说让进来就进来,她甚至理都不理我一下。

当然,没有护士长的批准,别说我去找哪位护士给开门了,就是找主任也没有用,他们谁也不敢给我开这个“绿灯”。就在这时,我看见护士长到别的病房去了,而其他医护人员也不知正忙什么,我瞅住这个机会,偷偷把杨处长从传染科后门放进来。

可是,杨处长还没走进路遥病房,护士长就从楼道里走过来。她看见我带着杨处长往路遥病房里走,大喊着让我们出去,谁这么大胆让进来的?

护士长非常凶,脸上看不到一点可爱的地方,我看见她走到我跟前,几乎要打我的架势。

这一下,我可把祸给闯大了,护士长不仅毫无情面地把我在楼道训斥了一顿,还让我和杨处长都从传染科滚出去。

杨学义不断给护士长解释,连连道歉。可护士长态度强硬,不依不饶,杨处长只好尴尬地从传染科的后门里出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回到路遥病房,把刚才在传染科门口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哀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现在,我不敢到楼道里去了,护士长看见我就像看见敌人一样,而且还让她的那些护士死死盯着我,仿佛我是传染科重点监控的一个破坏分子。

当然,不管护士长怎么批评我,甚至给我难堪,我还必须出去,得想办法让杨处长进来。而杨处长虽然受了不少委屈,可他还不能不见路遥就离开,因为他是带着王巨才部长的指示,专程从西安赶到延安,他这样离开等于没完成任务。

于是,我又走到楼道,看见护士长站在楼道里,忙给她赔上一副笑脸,央求护士长说,好我的护士长,你就让那人进来,他是省委领导专门派来的,而且路遥也想见一下他,他有重要的事要跟路遥商量,你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

护士长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再不像刚才那么凶了,她也知道不是我骗她,确实是省委宣传部领导,那她就得慎重考虑。况且护士长针对的是我,又不是杨处长。因此我抓住这个机会,急忙跑到传染科后门,把杨处长带进路遥的病房。

然而,护士长虽然不像刚才那样恶狠狠地让我和杨处长滚出去,可她怎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跟着我和杨处长,恼洶汹地走进路遥病房,一边往病房走,一边还说,你这鬼小子,我还不知道你耍什么花招,这个是省上领导派来的,那个又是作协的领导……你小子把医院当成什么了?

护士长怎么数落我,我反正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地给护士长笑,而我的笑在一定程度上还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其实也不能怪护士长铁面无私,她这么严格也有她的道理,还不是为路遥病情尽快好转才这样严格要求。事实上路遥病得确实很严重,不仅要安静休养,还要积极配合治疗,很害怕他的病情反反复复,那样前一段的治疗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但执行起来就有些难度。

护士长就是这么一位具体的人,她站在路遥病房喋喋不休地把我数落了一阵还不行,非要让我给她写保证不可。

哎呀,我的那个神呀。我说,以后绝对一个人也不往里放,我向你保证,一切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至于那个保证,就不要让我写了,写了你也没时间看。

护士长不依不饶,看见我死皮赖脸地不给她写,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制约我,我就这么一个人,便狠狠地把我看了几眼,这才漫不经心从路遥的病房离开。

事实上,护士长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护士长一走,杨处长急忙坐在路遥病床跟前,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面对著名作家,作为主管部门的干部处长,诚恳地向他道歉,说自己对作家关心得不够,了解得不多,没有尽到一个干部处长的责任。杨处长在路遥面前,认真地做了一番检讨。

杨处长的话情真意切,很让人感动。其实,作为宣传部干部处长的杨学义,看见重病在床的路遥,他的心情很复杂,说的那些话也是肺腑之言,绝对不是在他跟前虚情假意,或者是逢场作戏。过了一会,杨处长问了路遥的病情和在延安治疗情况,然后向他提出建议,希望他能转院治疗。

路遥给杨处长说,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如果我就是肝硬化这种病,那我就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延安治疗挺好,这里的医生和护士对我也是尽心尽力,我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全国都一样,大同小异,就是到了联合国也是这种治疗办法。

其实,路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杨处长说,王部长希望你转到最好的医院去治疗。

路遥说,你回去代我向王部长问好,也非常感谢他对我的关心……

很快过去了半个小时,医院有明确规定,关键现在不是探视时间,害怕时间一长,护士长又会生气,因此杨处长在病房里就不能久留了。他临走时还一再让路遥安心治疗,尽快恢复健康,并从衣服口袋急忙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这是王部长给你的亲笔信。

路遥一只手接住王部长的信,把信轻轻放在他的病床上,握着杨处长的手说,谢谢你来延安看我。

杨学义一走,路遥就有些急不可待了,想赶紧看王部长在信里给他写了什么。然而,由于他一条胳膊上输着液不能乱动,只能用另一只手拿着王部长的信,一连看了几遍。可是由于他黄疸指数居高不下,看东西有些模模糊糊,有的字看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他把王部长的信交给我,让我给他保存起来,然后他躺在病床上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看了王部长的信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对我说,你再把王部长给我的信拿出来,原原本本地念给我听一听。

我说,你不是刚看过了?

路遥说,刚才没看清楚,还是你给我念。

我笑着说,现在我就是你正儿八经的一个秘书了,我感到无上光荣,幸亏你是陕北人,能听懂我浓重的陕北口音,要是别人,我怎敢这样在人家面前卖乖。说着,我就从抽屉里把王部长给他的信拿出来,坐在房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用地地道道的陕北方言,一字一句地给他念开了:

路遥同志:

我今天去兰州开会。听说你因病住院治疗,特请我部干部处长杨学义和作协王根成前来看望,你有什么困难尽可告知他们解决。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在延安抑或西安治疗休养更好,还望与他们商量决定。

祝早日康复!

王巨才

8月16日

说句心里话 ,我之所以用这样一种地地道道的陕北腔调给他念王巨才部长的信,首先我不会说普通话,再就是我没有一点调侃的意思,重要的是想逗他在病房里笑一笑,缓和一下病房里的沉闷气氛。

可是,我想得太幼稚太简单了,在如此的氛围和心境中,我的这个小聪明,完全就是一个小儿科,根本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他不仅没发出一点笑声,而且他眯缝着眼睛静躺在病床上,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感到有些紧张,急忙走到他跟前,悄悄问他,实在对不起,是不是我没给你把王部长的信念好,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就没睡,你怎说我睡着了?路遥睁开眼睛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里滚出两颗眼泪。

我不知道他听我念王部长的信,怎么突然一下就哭了。是啊,他曾经是多么刚强的一位陕北汉子,可是躺在病床上突然变得这么脆弱。

是啊,此时的路遥无限傷感,或者他在这时候突然想了很多他不该想的事情,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人,在医院住了这么长时间,除了他在延安的妹妹来医院看过他几次,再没有一个亲人来他的病床跟前看过他一眼,他觉得自己怎么活得这么悲惨?还是什么著名作家,获什么茅盾文学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来看他,他怎能不伤感呢?

确实,他是一位争强好胜的人,从来不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别人面前,就是他躺在病床上,也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比刚强的人,尽管他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可自己还不承认。

当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路遥也不例外,他的人格尊严不允许任何人去侵犯。因此在他的面前,我就不再问那么多的问题了,只是我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是如此脆弱的一个人,时时处处都体现着他的强悍,给人一种硬汉的形象,而这一次却非同往常了。

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一直外表冷峻的人,有时候他也喜欢红火热闹,甚至在他高兴的时候,会豪情满怀地唱几句悠扬的陕北信天游。

可是,现在这个人再也没有这样的兴趣和爱好了。

从患病住院开始,路遥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不仅没有过去那些兴趣爱好,而且变得多愁善感。因此看到他这样,我想他一定是心里有好多说不出的痛苦和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于是,我急忙拿了一张餐巾纸,慢慢给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把过去那些不高兴的事统统忘掉,什么也不要想,一心一意治病,只要坚强地站起来,就像老曹在你跟前说的那样,你仍然是一条汉子。

我一定会站起来。路遥咬着牙说。

我说,就是,你不可能是站不起来的人。

看见路遥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我非常高兴。说实在的,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我紧张得不知该怎办。过了一会,路遥突然问我,根成昨天晚上在哪里吃的饭?

我说,他昨晚上没吃饭,只在房子里吃了他在火车上带的一点花生米,再什么也没吃。

路遥听我这么一说,便埋怨我,唉,你看你这人,怎么搞的,我不是给你安顿过了,让你去找他就是让你招待他一下,我的话你怎一句也听不进去,你不知道根成是专门来延安看我,他在火车上坐了那么长时间,怎能让人家晚饭也不吃?你实在有些不像话……

当然,他这么咬牙切齿地埋怨我,绝对是把我当自己的兄弟,如果是旁人,绝对不会这样,还会非常客气。于是我忙给他承认错误,是我错了,你批评得完全正确,都是我的问题。

其实,路遥根本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我要根成到延安街上去吃饭,说延安的夜市还是相当不错,感觉像过年一样,非常热闹。可他说什么也不去,他说他什么也不想吃,就这样在宾馆里住下了。

这事也怪我多嘴多舌,那时就不应该告诉他,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也就不存在他埋怨我了。

这是我自作自受。

事实上,路遥就是典型的那种陕北人性格,就像人们形容陕北人是直肠子一样,一点弯也不拐,从来就是直来直去,心里什么事也藏不住,甚至也不会给人留面子。而我也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埋怨完就完了,绝对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

就这样,路遥心情沉重地躺在病床上输液,我在病房的椅子上默默地坐着,而输液的过程又相当漫长,时间一长,他就耐不住性子了,有些烦躁,总要有事没事给我找一些事情。因此他刚停了一会,突然又对我说,你快到宾馆去找一下根成,中午请他吃顿饭,根成到了延安就是咱的客人。

我说,中午一定把根成招待好,我再不能犯第二次错误了,只是现在还早,过一会我再去。

不要过一会,你现在就去,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不然就显得你对他不热情了,干什么事情利利索索。路遥像家长一样地教导我说,我不就是输液,没必要一直坐在我跟前,像看一个犯人一样。

哈哈,你看你说到哪里了,我怎成看犯人的了,多么难听。因此我知道再不能不去,如果我再不去他又要在我跟前发一阵脾气。

就这样我离开他的病房,急急忙忙地走到延安宾馆根成住的那个房间,没把路遥埋怨我的话告诉他,只对他说,路遥非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不可,如果我再不请你,就无法向他交代了。

王根成笑了笑说,他现在病成这样,还跟我这么客气。咱不说这些,中午我请你,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说,谈不上辛苦,路遥是我朋友也是老乡,能帮他渡过难关,我有这个责任。再说,你到了延安,就像路遥说的那样,那就是我们的客人,我没有道理让你请我吃饭,必须我请你,这是陕北的一个规矩。

从内心来讲,我确实也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因为他是办公室主任,路遥住院期间的一些事,我首先得找他解决,可以说他有一定实权,在某种程度上,我有巴结他的意思。

也许,王根成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有他的原则,尽管他没有拒绝我,也没有同意,而用一种婉转的口气对我说,咱不说这些,关键想知道路遥的病到底是什么情况,我看跟他从西安走的时候差远了?

我说,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就不隐瞒了,实话告诉你,路遥何止是不如走的时候,就是我刚来延安看见他也比现在强很多。

王根成饱含深情地说,路遥这次病在延安,我突然觉得人非常脆弱,短短十来天时间,就成这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在西安的时候,我看见他那么精神,有说有笑的,我真不敢去想这些。不过,我总觉得在延安治疗不是办法,效果也不明显,要想办法让他转院。

我说,他能转院当然好,就怕他不愿意。

王根成说,他不愿意不行,这样拖下去会出问题。再说,西安怎么也比延安医疗条件好,还有那么多领导关心,王部长多次做出重要批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的病治好。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延安好几个朋友也建议他转院治疗,特别是他多年的好朋友曹谷溪,去一次医院给他做一次工作,让他转到大医院治疗,说不定几天就好了。可他就是不听,非常固执。

王根成说,你在他跟前,看见他心情好的时候,多给他做这方面工作。

我说,你和杨处长到延安来了,我觉得你们给他做这个工作比较好,也许他会听你们的。我给他的工作实在做不通,你知道他在我跟前说什么了?我看见他病成这样,一点好的迹象也没有,着急得没办法,就让他转到西安治疗。可他生气地说我,不知在他跟前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想陪他就走人,怎么一点也不理解他,就知道让他转院,往哪里转?不就是西安,转到西安就是让他死得快一些,然后把他一火化,就不会麻烦任何人了……我哭笑不得地说,你说我还敢给他做工作吗?

王根成听我这么一说,笑了笑说,路遥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真觉得有些奇怪。

我说,我也搞不明白,他在我跟前就是这样说的,我现在基本在他跟前再不敢提让他转院治疗的事了。

王根成说,如果是你说的这样,那我恐怕也在他跟前不能提这样的建议。

我说,你去跟他说转院治疗,我估计他不会说这样的话,大不了他不同意,还能有什么。

王根成说,我得慎重考虑。

我说,你是单位领导,代表一级组织,曾经医院有人悄悄告诉过我,北京有一家医院,治疗路遥这种病的效果非常明显,治好了不少这样的病人,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如果有可能的话,以陕西作协的名义,联系一下北京这家医院,把路遥转到北京治疗,估计效果会更好一些。

王根成说,这应该不是问题,路遥这样一位著名作家,觉得安排他到北京治疗也不违反原则。不过,我得向单位领导请示一下,现在就打电话。

我说,你先不着急,先征求一下路遥的意见,看他同意不同意。

王根成说,路遥同意不同意没关系,我把他在这里的情况给领导汇报一下,如果他同意转院治疗,我再联系北京的医院。

我说,北京又没熟人,恐怕有一定困难。

王根成说,这个可以让中国作协帮忙。

我说,只要中国作协出面那就太好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就这样,在延安宾馆的房间里,王根成给作协领导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作协秘书长晓雷,根成把路遥在延安治疗的情况给他汇报后,他的态度非常坚决,再有多大困难,單位都会全力以赴。

王根成打完电话,差不多就到吃中午饭时间了。我对他说,延安这地方我比你熟悉,而且小吃也多,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他笑着说,你就跟我在宾馆吃,宾馆里的饭非常有特色。

我说,我不请你吃一顿饭,心里过意不去。

王根成笑着说,都是自己人。

其实,我心里明白,根成是不想让我花钱,他知道我挣的钱不多,在延安花费也比较大,因此他就把我领到宾馆一楼餐厅,一起吃了中午饭。饭后,我俩刚回到他住的房间,就得到一个消息,单位领导在第一时间跟北京进行了沟通,路遥去北京治疗没一点问题,关键是看他什么时候去北京。

王根成说,咱去医院把这个消息告诉路遥,看他是什么意见。

我有些犹豫,想了一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因此我看着根成说,这个事可以告诉他,但别让他知道是我出的主意,否则他会骂我一顿。

王根成笑着说,我不告诉他。

我和根成离开延安宾馆,很快来到医院传染科,走进路遥病房,根成就把建议他去北京治疗的事给他说了说。然而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哪里也不去。

王根成看见路遥这样,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他在路遥病房里坐了一会,便离开医院回宾馆去了。

王根成一走,路遥便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美美训了一顿。他说,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就知道转院,你给我说北京和西安有什么好?唯一好的就是我死了火化方便,还能有什么……我再告诉你一遍,哪里也不去,就在延安治疗。

我看见路遥一说转院,就发这么大的火,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病得严重吗?直至现在,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路遥表明了自己的强硬态度,绝对不同意去北京治疗,也不愿回西安,只有延安才是他最理想最神圣的一个地方,他视延安是他的风水宝地。那么,路遥真的要在这里为他的辉煌人生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吗?

我不得而知。

两天时间就这样晃过去了。

省委宣传部的杨学义处长和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成不可能一直留在延安,而且他俩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醫院看望了路遥,尽到了他们应该尽的责任,就要离开延安回西安了。

王根成在离开延安的那天夜里,一再对我说,我很为路遥担忧,这样下去怕不是办法。他一再叮咛我,多给路遥做工作,让他尽可能转到医疗条件比较好的医院去治疗,如果他同意,你马上告诉我。

我说,路遥的性格就这么古怪,他连老曹的意见也不采纳,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他突然想通了,并且同意转院,我及时向你汇报。

王根成说,明天我和杨处长就要回西安了,你在延安还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事,尽管向我提出,我能解决的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的给领导汇报。

我说,延安也算是我的家乡,关键是这里有老曹,他是一位热心肠人,看见路遥比看见他亲兄弟还亲,我有事就去找他。

王根成问我,你在延安吃住的开销也大,带的钱有没有了?

我说,现在有钱,没钱我给你打电话。

王根成说,路遥的性格就是太倔强,我不知道他怎么就喜欢延安这地方,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

路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认定的事情,几乎就是死牛顶墙,谁也拧不过他,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那样走下去,哪怕把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是呀,陕北人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性格,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倔强的性格成全了他的辉煌事业,也给他短暂的生命埋下一个危险的伏笔。然而,这位倔强的陕北汉子,还有一个让人非常敬畏的特点,那就是知难而上,自强不息,粗中有细,无私奉献。这次他住进医院,经过病床上深思熟虑的思考,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理解,就像有人曾经讲到的那样:

“人总是在隔着岁月的云烟,经历着,等待着,遗忘着。生活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学习理解,学会宽容,学会与生活握手言和,最终改变的是自己。人生就是一个懂得的过程,默默地承受,暗自坚强,最终学会了拿得起放得下。踏上了重新开始的路,人生仅一程山水,换一份懂得,没有什么是永远,也没有什么需要过于执着,心坦然,则光阴安暖。”

是啊,他已经看破了红尘,所以固执坚守。

也许,作家的不同之处也就在于此。

其实“人生总有些事情,要自己来承担,虽然肩上的责任很重,但也要懂得爱护自己。生活总是会有不如意,也不要总抱怨,别想太多,就会快乐。走自己选择的路,过自己的生活,觉得累了,就停下来歇歇再往前走,岁月漫长,终要冷暖自如,才是懂得人生”。作为一位著名作家,路遥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路遥仍在病床上输着液,长时间的输液折磨得他疲惫不堪。现在,他输液还没结束,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似的问我,根成什么时候回西安?

我说,他和杨处长今晚上的火车。

路遥说,那你赶快给他准备一些火车上吃的,再把政协的车要来,晚上你把他送到火车站。

我说,你就不要操心这事了,一会我给李志强打电话,让他下午把车开到宾馆,我只能让他帮忙。

路遥说,你给李志强打电话就对了,我也是这个意思,他是一个好小伙,在延安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说,李志强很实在,对你忠心耿耿,对其他朋友也是说一不二,我在延安这些日子,也许是你在这里的情意,对我帮助也很大。本来我不想告诉你,我在延安陪你,吃饭问题基本上是老曹和李志强给解决,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路遥说,他俩都是咱的恩人,要知恩图报,只要我有一天站起来,一定要报答他们。

我说,人家都说你重情重义,朋友们看重的是你的人品,愿意为你排忧解难,是朋友就应该是这样。

然而,过了一会,他又问,你招待根成了没有?

对于他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有些措手不及。

事实上,他就是这样一位非常讲求诚信的人,他对朋友从来都是真心实意,非常反感那种逢场作戏的人。所以他这样问我,我不知给他说不说。此时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神,觉得还是瞒哄一下,不然他又不高兴了。因此我说,招待根成了,有老曹作陪,他很高兴,吃饭的时候还说,希望你转到西安去治疗。

路遥说,你再别在我跟前婆婆妈妈,这话你说过无数次了,我一满听烦了,就不能说点别的,我的病我清楚,去哪里都一样。

我说,还不是为你考虑。

路遥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这一眼把我看得心里慌慌得直跳,甚至我感觉到他知道我没有招待根成,或者老曹不小心告诉了他。不管怎样,我心里很恐慌。

路遥是聪明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不仅把某些事情分析得非常透彻,还能估计到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正因如此,我想他已经知道我没按他的意图办事,那就是我的错误。然而,事情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我还心里这样想,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提老曹呢?就是老曹没给他说这个事,他迟早会知道事情真相,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唉,我怎么这么笨,连哄人都不会哄。

很快,夜幕已经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整个延安城处在一种朦胧之中,大街上路灯渐渐亮起来了,就像天空中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一样。

路遥已经把他一天的液体全部输完了,他在病床上躺了有八九个小时,身体僵硬得像根木头一样,一点也不听使唤。因此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一五一十地给我安排必须完成的几件事情。

首先,让我尽快给根成准备在火车上吃的东西,他晚上的饭,不要我管了,自己会想办法,然后把送根成去火车站的车落实好,亲自把他送到火车站,看他上了车再回来。

静静地听他给我安排的这些事,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仍然不忘自己是一位领导,把这么细小的事都安排得如此有条不紊。

路遥笑了笑说,当领导就要有大局观念,这些事虽小,但你要按大事一样去办,关键是细节问题,不能马虎,要像写小说一样,细节非常重要。

呵呵,作家跟一般人就有这些区别,把生活中的那些事都能与小说联系在一起。当然玩笑是玩笑,我按他的指示,很快去了食品店,買了一些东西,兴高采烈回到病房,自以为万事大吉,可他看了一眼,生气地说,就买这么一点东西,一满不像陕北人,是不是没钱了?没钱我这里有,出去再买一些。

我说,其实也不少了,就根成一个人。

路遥说,火车上还有杨处长,难道你让根成吃,杨处长在一边看吗?

我听他这么一说,不去恐怕真的不行了,又急忙跑到食品店,买了一些苹果之类的东西回到他病房,问他看这些行不行?

路遥笑着说,这些就差不多了,你也不要对我有意见,做事要厚道一些,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小气。

我说,知道了,以后我注意。

路遥说,你现在把这些拿到宾馆,晚上别来了,让根成走时不要给宾馆交钥匙,你送他回来就在他住的房子里,好好睡一觉。

那你的安眠药怎办?我不放心地问路遥。

路遥说,啰里啰唆,到时候护士会给我送来,你不要操心这些。

就这样,我离开路遥的病房。

在去延安宾馆的路上,我一个人还在想,路遥还能站起来吗?我多么希望他像原来一样,十分刚强地站起来,拥抱更美好的明天……
十四

路遥明确警告我,再不要给我说转院的事了,西安有什么好,无非就是离三兆近,如果我就是这个病,到联合国也是这种治疗方法……

“人活一世,富贵算什么,人品才值钱。百年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黄金万两带不走,钞票一堆不能伴。唯有人品,会世代相传;唯做好人,会人人称赞。人的美丑无所谓,良心才最美。再漂亮不知感恩,也是垃圾一堆;再普通心怀感激,也是高尚一枚。有恩报恩,必有回报,以心换心,必有相随。”

这段话,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总结的,非常精辟。

路遥,一条刚强的陕北汉子,突然就这样病倒在延安了。是啊,他那么壮实的一个人,谁都想不到他会在延安病倒再也站不起来。而像他这样的人,一般病是不容易把他打倒的,那么他到底患了什么病,使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倒下了呢?

这是所有关心路遥的人共同关注的一个话题。

那么,路遥真的像他预感的那样,患了一种不治之症,再不可能坚强地站起来,创作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精品力作吗? 怀着对著名作家的无限崇拜,我有必要搞清楚他到底患的是一种什么病,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为此,我去延安的第三天,就去了医生办公室,找了他的主治大夫马安柱。

我给马安柱自我介绍说,马大夫,我是路遥的一个朋友,也是他的清涧老乡,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

马安柱看着我,觉得小伙子口气不小,嘴巴上没一个把门的,开口就向他提这样的要求,路遥的病情不是谁想了解就能了解,你算老几,有没有一点规矩?

我看见马大夫没有理我的意思,估计他就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对我提出的要求,会用一种沉默代替了回答呢?

看见马大夫这样的态度,我站在医生办公室感到有些尴尬,而且有几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就在旁边站着,脸上似乎有一种嘲笑我的意思,甚至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了我几眼。

主治医生对我的冷落,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然而,这些女护士不用这样的目光看我还好,这样一看,我就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还算什么作家?狗屁都不是,一个地区医院的医生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还日能的想怎样?

人都是爱面子的,也有自己的尊严,我觉得我不能就这样从医生办公室离开,这样一走,就真的无法面对这些女护士了。因此我苦苦思索了一阵,想怎么才能让路遥的主治大夫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办呢?只能套近乎。我尽量露出一脸好看的微笑,仍然给他说,马大夫,我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既然路遥能让我来延安陪他,说明我俩非同一般,那么作为一个陪护人,我有这个知情权。

马安柱仍然没有抬一下头,漫不经心地给我说,这些我知道,路作家已经告诉过我。

我说,那你能否告诉我,路遥的病严重吗?

马大夫还是在一边沉默,这是他应对我的唯一的办法。可是我最讨厌人这样敷衍了事,憋了老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还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不管怎样,你得给一个痛快话。当然,我越这样着急,他越是摇三慢二,一满把村长不当干部。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先出去,过一会我找你。

我说,可以,我就在路遥病房里等你。

事实上,有了马安柱这句话,就等于是他给了我一个台阶,过一会叫不叫我,关系都不是很大,起码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出医生办公室,化解我刚才的尴尬和难堪。因此,我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我走进路遥的病房,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觉得不就是一个医生吗?我好歹也是一个作家,尽管我不像路遥那么有名,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从省委的大门里走进去,省委书记的秘书胡悦还开车把我送到省作协,你一个医生就这么高傲?我那时心里确实有些不高兴,甚至偷偷骂过他。

我在想,看他刚才的态度,他能主动找我吗?恐怕门也没有。然而,我就这样在椅子上坐了一会,马安柱还算比较守信用,到路遥病房来了,问了他的一些情况,然后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第一句就是,路作家的病非常严重,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

我问,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马安柱把他的眼镜在鼻梁上扶了扶,然后看了我一眼说,这个恐怕我不能随便告诉你。

我说,怎么是随便?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

马安柱说,你不要这么激动,我没说你有问题,医院有医院规定,需要你理解和配合。路遥不是普通人,他是著名的作家,这个你比我清楚。

我说,著名作家也有知道自己病情的权利,你不让他知道,他怎么配合你。而且他这个人你不了解,非常敏感,你越不告诉他真实病情,他越胡乱猜测。现在不说这些,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轻描淡写地给我说他严重,那么他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你明确告诉我。

马安柱说,小伙子不要为难我。

我说,不是为我难你,我实话告诉你,我来延安陪他,不是组织安排,是他提出的要求,也是他对我的信任。因此我要搞清楚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能不能继续在延安治疗,我要对他负责,如果你不告诉我,延误了他的治疗,你要承担责任。

马安柱说,你不要拿这种口气吓唬我,我只能告诉你他很严重,其他的我真的不能告诉。

我说,那你说谁能告诉我?

马安柱看见我这个愣头小子跟他较真,他也是一个犟板筋,不吃我这一套。因此他对我说,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了,别的无可奉告。

我说,你不告诉我,我就在你这里不走。

嘿嘿。马安柱说,没想到我遇上你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人。你不走是不是?你不走我走。说着他就要从医生办公室门里往出走。

我一看这阵势不对,有些着急,一把拉住他。我说马大夫,你不能这样说走就走,不像一个陕北汉,如果你看见我不顺眼,可以骂我一顿,陕北人没一个像你这样。我知道你坚持原则,知道你铁面无私,但我的要求过分吗?不就是想知道一下他的病情,也没向你提额外的要求,难道他得的是癌症?

马安柱突然站住,看着我说,你可不能乱讲。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将真实情况告诉我?

马安柱一定没想到会遇上我这样一个人,不仅固执,还有些蛮不讲理。也许他后悔让我到他办公室来,看来不给我说路遥的真实病情,我是不会轻易从这里离开。因此他想了一阵,然后对我说,你先看一下路遥作家的诊断病历,但有一点,你得保密。

我说,我当然会为他保密的。

就这样,马安柱很不情愿地把路遥8月8日的门诊病历交给了我。我拿着他在医院检查的病历,看到病历上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路遥,1992年8月8日检查,怀疑患了肝炎。

12日,由原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副院长陈宏如同志给路遥做了B超检查,证实路遥为肝硬化腹水,收到医院传染科住院治疗。

同时,我还看到他的病历上写着:

路遥诉说他乏力两年余,加重伴腹胀一月。

医院查体,一般情况尚可,神清巩膜黄染,心肺 ,腹膨隆,肝肋下未及,脾肋下3.0CM后中偏硬,纯镏,纯光滑,腹水征阳性。肝功异常,入院诊断,肝先后硬化。最后诊断:

乙型肝炎后肝硬化活动型伴腹水形成。

肝右叶点状钙化灶。

腹腔占位性病变未确定。

面对这样一个病历,我简直像看一部天书一样,病历上记录的这些文字,我一点也看不懂,甚至觉得这里的医生一点文化也没有,连语句也搞不通顺,看的人相当吃力,而且也连贯不到一起。

是啊,路遥病历上的专业术语太强,我就是再怎么看也是白看,搞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因此我觉得这是马安柱对我的不信任,他知道我看不懂这些,可他就是不给我往清楚说,他岂不是在故意耍我?

我有些不高兴,觉得是马安柱把我愚弄了,他敢这样敷衍我了,绝对没那么容易。

马安柱没想到我是这么难缠的一个人。

尽管如此,马安柱仍守口如瓶,但我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路遥病得确实很严重,只是他没有明确告诉我。

马安柱对我实在是无可奈何,但他有他的底线,不告诉就是不告诉。

此时,马安柱也不在乎我走不走,他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去了。而我拿着路遥的病历,呆呆地站在医生办公室,不知他的病究竟到了怎样一种程度,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而实事求是讲,我确实对医疗方面的知识,真的是一窍不通,可是我曾听人说过,肝硬化腹水病人后果的可怕。曾有人在我面前直言不讳地说,某某人像路遥一样,也是患有肝硬化腹水,时间不长,便离开了人世,那么路遥……

这时,马安柱从别的病房查房回来,看见我仍然在他办公室里站着,好像对我这样执着有些感动,再不像刚才那样严肃,还朝我笑了笑。

我急忙走到他跟前问,路遥究竟能不能好?

这个我无法给你准确回答。马安柱说,类似这种病的人也有治好的,不过……尽管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知道这个“不过”背后隐藏的可怕含义。但是我仍然不清楚路遥的病是不是到了无医可治的地步。然而,我从他的一些言语中,还是可以判断出路遥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同时他还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路遥同志是全国非常有影响的一位作家,也是我们陕北的光荣和骄傲,他的小说《人生》《平凡的世界》,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反响,特别是以他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影响了几代人,他甚至知道电影中的高加林和刘巧珍,也知道了路遥,能够给他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看病,是他一生的荣幸,但是他也有很大的压力,路遥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觉得治得有些晚了……

有些晚了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治了吗?我不敢想会不会是这样一种结果,起码我不愿意有这样的事情在他的身上发生。是的,他还有他热爱的事业,他一定要渡过这个难关,再一次高傲地站立在世界的领奖台上。

我在想,其实人在一定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这样心里就不会有那么多沉重的负担了。因此我曾無数次埋怨过自己,你为什么要向主治大夫了解他的情况呢?是啊,我心里突然有了一道难以抺去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几乎折磨得我魂不守舍。

现在,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主治大夫说的这些,如实告诉给他的弟弟王天乐。我想让他知道,你哥现在病得非常严重。那么,如果我告诉了他,他又会是一种什么态度呢?会不会说我是多嘴多舌。那时候,我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应该说,天乐是路遥所有亲人中最看重的一个人,对他信任和依赖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相濡以沫的爱人林达。那么路遥病情严重,恐怕只有他有权利做出决定,让路遥留在延安还是转到别的医院治疗,别的人只能提一些建议,却没有这样的决定权。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天乐直至现在都没有出现,尽管路遥托人无数次打电话告诉他弟弟,他患病住在了医院,希望他尽快来延安,但他一直没有看到他弟弟的身影。

8月19日下午,路遥住院十多天了,《延河》杂志诗歌编辑远村,专程从西安来到延安看望路遥。

那时,他并不知道路遥住在医院哪个病房,又害怕门卫不让他进,他就去了延安文联的老曹家,想让老曹领他去医院看路遥,而我正好在老曹家碰见了他。我问远村,你怎么突然來延安了?

远村说,路遥在延安住院,我能不来看他?一会你带我去,这样就不需要麻烦老曹了。

我笑着说,那我带你去。

老曹不仅是一位著名诗人,而且他在延安一个人编一本大型文艺刊物《延安文学》,好多全国著名的作家和诗人,纷纷在他的刊物上登台亮相。他对陕北的贡献并不是他创作的诗歌名震九州,而是培养和扶持了一大批陕北和曾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文学青年,豪迈地走向了全国,成为全国的独特文化现象,路遥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在他人生履历表上,完全可以浓墨重彩地来一笔,他堪称陕北文学爱好者走上文学之路的一个文学“教父”。

我和远村都是陕北人,得到了他的熏陶,自然而然就是他的文学弟子,在陕北如此热闹非凡的文学氛围中,我俩不甘示弱地在文学艺术这个舞台上逐渐开始舞文弄墨。如果说陕北的文学艺术创作方面能够让全国文学界刮目相看,那老曹绝对是功不可没。

看到老曹忙得不亦乐乎的身影,我俩帮不了忙也不能添乱,所以就一块从老曹家离开了。

在去医院看望路遥的路上,远村小心翼翼地问我,路遥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不知他想吃什么?我在小卖部给他买一些补品。

我说,感觉到他病得不轻,关键是他的思想有一些压力,精神有一些负担,什么事也放心不下,什么事也想去操心,他的情绪时好时坏,相当的不稳定,好几个晚上他都睡不着觉,基本上什么也不想吃。

远村说,没想到那么扛硬的一个人,突然得了这么严重的一个病,他怎可能没有思想负担。然而,我不管他想吃不想吃,专程跑延安来看望他,我总不能空着手去,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我说,那你自己考虑买什么,但我觉得补品就没必要买了,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关键是他从不吃这些玩意,你还不如给他买一点水果。

远村说,那也行。说着,他就从医院大门旁边的一个食品店里走进去,买了一些新鲜的葡萄、香蕉还有苹果等等,两只手提了满满的两塑料袋,和我一块走进了传染科路遥的病房。

路遥突然看见从病房门进来的远村,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东西,他既高兴又埋怨,一个劲地说,你来就来了,我非常高兴,可你还花钱买那么多的东西,我又不是外人。

远村微笑着坐在病房的一把椅子上,询问了一些他在医院的治疗情况,然后给他说,你在医院就要安心地治病,所有朋友都在期盼着你早一天站起来,你家里的那些事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

是啊,路遥虽然住在医院里,可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那些事情,特别是他女儿,那是他的心肝宝贝,只要人从西安来看他,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女儿现在怎样?她的个子是不是又长高了?你在作家协会的院子里是不是见到我的女儿了?一大堆非常具体的问题等着他给回答,这些问题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经常在他跟前传递女儿的一些信息。如果他听到自己女儿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在院子里活蹦乱跳,他就会无比的开心快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甚至在这时候,他忘记了自己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激动得会美美地抽一阵烟。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路遥在病床上有些得意地说。

当然,来医院看望他的人,都知道他最想让人们告诉他什么事情,因此不管见到没见到他的女儿,总要在他面前炫耀一番他的女儿多么聪明、多么懂事,其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让他能够安心治病。

看来,远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在作协,远村是跟他走得最近的人之一,而且了解和掌握他家里的情况比任何人更真实更全面更具体,因此远村给他说的家里那些情况,更可靠,绝对不是胡言乱语。听后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对远村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家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拜托给你了,你辛苦一下。

远村说,家里的事你尽管放心,一切有我。

有了远村这句话,他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在路遥的病房里,远村陪他坐了半天时间,也打消了不少他的思想顾虑,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告别了路遥,离开了传染科。

我送他到医院大门口,他十分焦虑地说,路遥这次病得真的有些严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院?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说,应该不会,他这人福气大。

远村再没说什么,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我回到路遥病房,看着他仍在静静地输液,就想躺在椅子上迷糊一会。然而,我刚坐在椅子上,突然进来了陕西省委常委任组织部长的支益民、延安地区几位领导还有支部长的秘书吴翰飞。

路遥的病房里一下子拥进来五六个人,把小小病房挤得水泄不通,几乎转一下都有些困难。而我,这时候被挤在病房一个角落里。

支部长不是第一次见路遥,也不是知道路遥住院才来看他,他俩早就是朋友。尽管支部长现在是省委领导,可朋友仍然是朋友。

今天,支部长是来延安参加一个会议,知道路遥住在延安地区医院,不顾旅途的劳累,在地委书记遆靠山的陪同下,匆忙到医院看他来了。

支部长紧紧握着路遥的手说,你能够创作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战胜疾病,坚强地站起来,创作出更多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优秀文学作品。

路遥微笑着说,谢谢支部长对我的关心,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来看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早日站起来。

支部长说,我相信你有这样的勇气,如果在医院有什么困难,随时向地区领导提出,让他们帮助解决。

路遥在病床上不断点着头说,谢谢!谢谢!

支部长跟路遥说过这些温暖而贴心的话,转身对一同陪同他看望路遥的地区领导和医护人员说,路遥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作家,创作出不朽的文学作品,他是陕西人民的光荣和骄傲,你们要多关心他的生活,帮助他解决困难,尽快让他恢复健康。

站在一旁的延安地委书记遆靠山转身对我说,如果在医院里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你随时到地委来找我。

我急忙给他说,谢谢领导。

半个小时就这样一晃过去了,陪同支部长看望路遥的地区领导和医护人员,在支部长离开病房时,也纷纷从这里悄然离開了,拥挤而热闹的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送走了支部长,我回到他的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路遥,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难受。

是啊,一切都是匆匆过客。

此时的路遥显得十分安静,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病房的房顶。看到他忧患的神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我便无话找话地对他说,支部长对你非常关心,一到延安就看你来了。

路遥说,我认识支部长比较早,那时他是铜川地委的一把手,我在铜川矿务局党委宣传部,当一位挂职副部长,完全是一个虚名,没实质意义,主要在煤矿体验生活,可以说也是他的一个兵。在那时候他就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存在什么上下级关系,就是普普通通的朋友,不管我在铜川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只要我提出来,他是一路绿灯。

我说,你交往的都是一些大领导。

路遥笑着对我说,领导也有他的难言之苦,我不知你观察到这个情况了没有,今天跟支部长来看我的这些领导,在延安都算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在支部长跟前,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站在跟前一个劲地点头。

我说,你躺在病床上还观察得这么仔细,是不是又为你创作小说积累到一个好的素材。

路遥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我说,你跟支部长是朋友,可能感受不到,其实我跟地区那些领导一样,见了大领导就特别紧张,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说不得,特别害怕自己说错话,干脆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省事。

路遥说,你说的也是。

就在我和路遥在病房里这样随意闲聊的时候,不知是怎么回事,又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出现了,他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王巨才。

王巨才部长在延安地区文联高建群的陪同下,悄然从他病房的门口走进来,路遥看见了他,急忙就要从床上往起坐,王部长赶紧走到他跟前,握着他的手说,快不要起来,躺着,现在感觉怎样?

路遥笑着给王部长说,还可以。

王部长说,你一定要放松,不要有思想顾虑,安心接受治疗,早日恢复健康。你看延安就是这样的医疗条件,我还是希望你转到条件更好的医院去治疗。

路遥说,这里挺好,我还没考虑转院。

王部长说,延安是你熟悉的地方,在治疗上不如一些大医院,可是饮食方面不存在问题,你一定非常可口,不知你现在吃饭怎样?

路遥说,唉,自己得了这个病,现在看见什么都不喜欢了,根本不像过去,什么都想吃。

王部长说,那可不行,虽然你身体底子不错,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听人说你思想负担很重,还是调整好自己心态,人活在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经历,你是一个作家,把一些事看淡一点,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这样有利于对你的治疗。

唉!路遥哀叹了一声说,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一得了这个病毛病就多,感觉到不像是自己了。不过,我也正朝你说的那个方向努力。

王部长说,希望能够尽早得到你的好消息。

路遥不断地给王部长点头。

站在一旁的高建群,跟路遥都是一个行当的人,交往比较多,认识的时间也长。可我那时对他不怎么熟悉,不知道他是作家还是诗人。后来我才被告知,他是部队转业后来在文联工作的一位作家,创作了一部不同凡响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

看着王部长和路遥拉着家常,高建群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你看路遥在医院里想吃什么,就到我家来,我老婆做得一手好茶饭。

我笑着对高建群说,你老婆真有本事,陕北媳妇都这么心灵手巧,你可算享清福了。

就这样,王巨才和高建群看望路遥后离开了医院,天就彻底黑了,传染科外的院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吵闹的声音。此时,我正为不知晚上给他吃什么而着急时,他延安大学的同学高其国进来了。

路遥一看见他,就生气地说,其国,我让你给天乐打的电话,你到底给他打了没有?

高其国说,已经打过了,天乐说他走在来延安的路上,因正修高速公路,路上堵得过不来又返回铜川了。

路遥生气地说,再别用这样的话哄三岁小孩了,以为我现在就是一个憨憨,什么也不清楚了,人家支益民和王巨才,哪一个没他官大,人家能来延安,他就堵得不能来了?给我找这样的借口。

我看见路遥生气的样子,急忙对他说,你别那样大动肝火,也许他确实堵得来不了,人家支益民和王巨才都是省委常委,说不定还有警车开道,天乐怎能跟他俩比,你说他哄你有这个必要吗?

他现在觉得我没用了,是一个累赘,这些我比你清楚。路遥几乎在病房里大喊大叫,根本不听我和高其国给他解释。

高其国看见路遥生气,知道自己没把事办好,便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站在他的病房里,几乎看也不敢看路遥一眼了。

我看到路遥这样,感觉到高其国有些尴尬,甚至还有些难堪,几乎让老同学批评得下不了台。我必须打个圆场,便急忙给高其国说,你回去再给天乐打一个。

然而,还在路遥的火气没有散去的时候,榆林地委宣传部的康学斌部长和作家黄河浪从病房外进来了。他俩来得恰到好处,病房里由于他俩的到来,路遥的“火药味”才慢慢熄灭了。

康部长拉着他的手说,你怎么一下就病成这样?实在太大意了,不过得病也没什么,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时间不长就能出院。等你出院了,就上榆林来,在榆林好好调养一段。

站在门前的黄河浪,看着病在床上的路遥,一句话也没有说。是啊,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看见路遥病歪歪躺在床上,所有的问候在此时此刻显得苍白无力。他看到路遥这样,内心十分痛苦,甚至想多看一眼路遥的勇气也没有,眼泪早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康学斌和黄河浪在路遥病房里坐了一会,也不能时间太长,这样会影响到他休息,而且在那样的环境和气氛中,他俩也实在没有太多的话,只能来看一看,再安慰他一下。

告别了路遥,康学斌和黄河浪就离开了。

我送他俩从病房门里走出去,在传染科的楼道里,黄河浪给我说,老兄怎成了这样?他说着,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欢乐也有忧愁。

知道路遥患肝硬化腹水,但绝对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一个肝硬化晚期的患者。用医生的话说,路遥的病绝对不可轻视,随时会有生命危险。而事实上,路遥对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到底能不能尽快好起来,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路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心想着,自己是从延安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经历了苦难,经历了风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延安母亲的怀抱,难道生命就要定格在这个地方吗?

如果是这样,那一定是上帝的精心安排。

路遥曾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突然有一天,在病床上输着液的路遥,扭头看着坐在他病床前一把椅子上的我,直言不讳地问道,你说我的病严重不?

他这一问,一下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因此我冷静一想,便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我看根本不严重,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保证自己不得病。依我看,人得病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你不要想那么多,再用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路遥说,你别哄我,我的病我清楚,说不行就不行了,只要吐上两口黑血,腿那么一蹬,就在马克思那里报到了。

哎呀,你怎说这样的话?我说,你再别瞎想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你好好一个人,绝对不会是这样,再不要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应该想怎么配合医院治疗。当然,我之所以这样说,确实是他刚才的话把我给吓着了。因为在这个病房里,只有他和我,白天一个又一个的人走出走进,你还不感到有什么害怕,可是一到了晚上,楼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再什么声音也没有,你敢说你在医院这样的环境里不害怕吗?如果真的出现路遥说的那样的事情,说不害怕纯粹是骗人。

然而,路遥却对我说,你不需要安慰我,我也不是在你跟前瞎想,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说,你能不能再别说这些了,这样一说,我害怕得腿软得连路都走不动,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路遥看了看我,然后对我说,哎呀,我不知道你这么胆小,实在不好意思。

我说,这不是胆大膽小的事,我觉得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还想给你提一个要求,能不能以后不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说这样的话没一点意思,只能自己吓唬自己。

路遥说,看你胆小成什么了,我就是在你跟前这么随便说一说。其实,你要知道,一个人有生必定就有死的那一天,只不过是迟和早的问题,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过。不过,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而且你也不要害怕,死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有时候有的人想死得不行,可又怎么也死不了,就这么奇怪。

我说,咱一言为定,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在我跟前再这样说,不然我在你病房里也不敢待了,老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事一样,后脑巴子紧焐焐的,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路遥是一位非常讲诚信的人,就是在病床上也是如此。自从他这次给我说了这样的话以后,真的再没在我面前说过,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十五

路遥说,我想吃玉米棒,你能不能给我找两个,而且街道上卖的那些太老,一点也不好吃,你想办法给我搞两个嫩玉米。

“沐浴着明媚的秋阳,听秋风飒飒,也看秋叶飘飘,就让秋的静美,感染一颗烦躁的心。”

路遥在延安住院那段孤独难熬的日子里,生活节奏彻底打乱了,他失去了爱好和乐趣,基本上没有了人身自由,整天像囚犯一样,关押在那个小小的病房里,不是输液就是吃药打针,然后进行一系列名目繁多的各式各样检查,确实是无聊透顶。

这种单调而无聊的苦闷生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残酷而无情的折磨。路遥更是如此。但是作为患者,他必须严格遵照医院里的规定,愿意不愿意的都得听从医生和护士的安排,该打针时打针,该吃药时吃药,不能讲条件,也不能太任性。

漫长的病痛煎熬,孤独无聊的痛苦生活,使这位著名的作家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然而,经过十多天的磨炼,他的情绪渐渐有些稳定了,慢慢能够接受眼前这样残酷的现实了,而且逐渐可以忍受病痛的折磨和那种无聊的生活,也能积极配合医院对他进行那些常规的检查和治疗。可是时间一长,他就又厌烦起来,最烦的就是没完没了的输液,几乎从吃完早饭开始,整整一天时间,他都在重复着这一项讨厌的事情,没有了往日的自由自在,胳膊上吊着一根输液管,像拴着缰绳的一个动物一样。

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突然把他禁锢在这样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就是这样的房子,也是医院对他的照顾,一般病人可没他这样的待遇,好几个人挤在一个病房,不分昼夜地嚎哇哭叫,真是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路遥的病房虽小,但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他的房间没有卫生间,对于病人来说,非常不方便,上一次厕所,还得跑到楼道的公共卫生间。

现实对任何人都是这样,路遥毫不例外,在医院里就不分作家不作家、著名不著名了。因此他和其他住院的病人一样,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此时此刻没人认出他是个著名作家,就是医院的一个病人。

路遥如果突然想上厕所,我就是他非常得力的助手,几乎是两手并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胳膊,害怕他摔倒,另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他的输液瓶,一摇一晃地走向公共卫生间,拉开卫生间的门,将他输液的吊瓶挂在门上的挂钩上,然后再让他进去,我把卫生间的门给他关住,像哨兵一样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路遥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就是他要方便,同性人也不能在他的跟前,否则他无法进行。他曾告诉我,年轻的时候,如果坐长途汽车,半路上要解决问题,司机会把车停在路边,一群人从车里下来,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可他不行,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想尿又尿不出来,不尿又想尿,急得他满头冒汗,甚至能号哭起来。

他这样的洁癖,直到现在有增无减。

事实上,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传染科,不仅没有带卫生间的病房,而且也没有放东西的地方,仅有的一个床头柜,派上了大用场,上边放碗筷,下边放他的换洗衣服,一个抽屉里专门放他一天吃的药,唯一的一把椅子,那是我的专利,就是在这把椅子上,我度过难熬的无数个昼夜。

事实上,我在医院里的事不是很多,而输液的时间又相当漫长,路遥可能是害怕我孤独,就在他输液时给我讲一些他母亲的故事。

其实,人在患病的时候,想到的人就是他的亲人。

路遥说,他的母亲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在极度贫困的年月里,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他们兄妹几个,那是相当不容易,母亲所付出的心血和代价,那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路遥说,母亲之所以晚年多病,完全与她年轻时过度劳累有关。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很弱,眼眶里不断有泪花闪烁。

我觉得,路遥病倒在病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能够陪伴,甚至亲人的一句问候也听不到,他的内心就会有一种孤独和凄凉。是的,何况他是一位思维敏捷的人,而对自己的病又没有一个正确的判断,以为患上不治之症,再不可能从医院这个大门里昂首挺胸走出去,因此他就会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母亲。

我看到他这样念叨他母亲,便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你想你母亲了,那我就把你母亲从清涧老家接到延安照顾你几天。

路遥说,那绝对不行,我妈从家里一走,父亲在家里怕连饭也吃不上一口。

路遥不同意把他母亲从老家接来,我也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可是,他虽然不同意我提出的这个建议,仍念念不忘他母亲做的拿手好饭。什么洋芋擦擦、小米稀饭、荞面饸饹、羊肉圪坨、杂面抿夹(陕北小吃),他说的一套又一套,说着说着,自己不由得笑起来,甚至嘴馋得要流口水了。

他说,他的母亲心灵手巧,做的这些饭菜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一下就能勾起他的食欲。而陕北人又特别讲究,各种各样的调料相当多,什么芝麻、腌葱、腌韭菜、绿格铮铮的,把这些调料放在白面里,他一顿可以吃两大碗。路遥这样说着,突然说不敢再说了,再说就想吃得有些把握不住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吃白面揪片了?如果你想吃这个东西,我让老曹给你做一碗,这个简单。虽然老曹做的白面揪片没你母亲的那么可口,甚至也没有腌葱腌韭菜,可我觉得他做得也相当不错。

路遥哀叹了一声说,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不像原来,人家医院有规定,不让我随便吃,我只能这样说一說,过一过嘴瘾。

我说,医院的规定是人定的,你如果有这样的需求,我给你想办法,绝对不让护士长知道。

路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怕护士长,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怕她,一个护士长有什么日能的,能有我聪明?

路遥说,你可不敢瞎说,让她知道就麻烦了,她跟主治医生不一样,简直就像一个女寨王,训起人训得像龟孙子一样。

我笑着说,感觉到你还是怕护士长。

路遥说,护士长看见我现在是一个病人,根本不在乎我还是一个作家,不给我留一点情面,看见我在病房里抽烟,她站在门口把我训的,我的那个妈呀,我那时候简直就是无地自容。

嘿嘿。我笑着说,你在病房里抽烟,她当然训你。

路遥说,我输一天液那么辛苦,连烟也不让抽,直挺挺躺在病床上,那不是活活要我的命。

我说,你想抽烟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在门口给你放哨,别让她发现就训不上你了。

路遥说,那不行,护士长的鼻子特别尖,比狗的鼻子还灵,我把烟一点,她就能闻见,知道是我在病房里抽的烟,直端端从门口进来,面无表情地审问我,你又在病房里偷的抽烟了?这个毛病改不了,还是什么西安人?你看看这个护士长,她说的这是什么话,抽烟跟西安人有什么关系?

我说,护士长的意思你不明白,就是西安人比较讲文明,在病房里不能抽烟。如果是这样,那你以后就别抽了,免得让护士长这样说你,等输液结束到院子里想怎么抽就怎么抽,这样她就管不着了。

路遥躺在病床上偷偷地笑了,觉得护士长不讲情面地那样训他,可护士长从门里往出一走,他在病房里也把她偷偷地挖苦了一阵……

在这些日子里,由于他的活动量非常少,胃口就有些不好,一直感觉到口苦,吃什么都觉得没味,而医院又不允许他乱吃外边的东西,每天都有营养师到病房里征求他的意见,然后按他的要求配备饭菜。

尽管如此,医院里的那些饭菜,都不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而他又是非常爱面子的一个人,不想搞这样的特殊,害怕别人说他长短。

这天,路遥口苦得实在不行了,让我给他买些糖或别的甜食。我没敢请示护士长,就悄悄跑到街上,给他买了一些甜食回来,可他没吃几口就说吃不成,一吃甜的东西就恶心,而且还想吐。看见他这样,我心里非常着急,他什么东西也不能吃,病怎能好起来。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因此我就去找了他的主治大夫马安柱,把他这些情况告诉了他,看他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马安柱听我这么一说,便走到路遥的病房,给他仔细检查了一番,说他的舌苔很厚,肯定没有味觉。

那怎么办呢?吃饭已经成为路遥急需解决的一个大问题,同时也实实在在难住了我。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有些烦躁,情绪变得越来越坏,整天愁眉苦脸,甚至赌气地说他不想再看了,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一些。

我说,你怎能对自己这么不负责?

路遥说,那你说怎办?我什么也不能吃,饿也快把我饿死了。

然而,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而事实上,我真的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果我有一点办法,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这样悲观失望吗?现在,他除了接受医院的正常治疗,再就是对饮食上的特殊需求。然而医院并不是一个家庭,虽然有营养灶,也最大限度地满足他的要求,但灶上的饭菜仍然很难合他的口味。每当我从医院营养灶上给他打来饭,他开始还勉强吃几口,渐渐就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不想吃,想吃一些洋芋擦擦和小米稀饭。可他见我给他打来饭,或多或少还要挣扎吃一点。我看到他吃得那么艰难,就对他说,你不想吃就算了,勉强吃进去也是不好受。

路遥听我这么一说,很快放下了碗筷,而且还笑着说,只要你同意那我就不吃了。同时他还十分客气地告诉我,看见你这么辛苦给我打来饭,我再不吃几口,就有些对不起你了。

我说,你现在是病人,别说那些对得起对不起。

有那么一回,路遥躺在病床上输液,突然想起吃玉米棒,因此他就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问我能不能出去想办法给他买两个玉米棒回来,他现在心心念念就想吃这个,甚至有些急不可待。

别的要求我可能办不到,而在陕北想吃玉米棒那简直太容易了,现在就是这个季节,延安的大街上卖的到处都是。所以我笑着说,这个比较简单,你等一下,我出去五分钟就给你买回来。

我这样说着,就急忙从他的病房走出去,刚走到医院后门的二道街上,便看见有一位老大娘提着一筐刚煮好的玉米棒,在不高不低地叫卖。我觉得我的运气真好,没费一点功夫,就买了两个,高兴地回到病房,兴奋地给他说,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一出去就买到了你想吃的玉米棒。

他不管我兴奋不兴奋、得意不得意,或者我在他跟前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一阵,急忙把一个玉米棒子拿在自己手里,看了半老天,他却不吃一口。

怎么?你又不想吃了。我呆呆地看着路遥。

路遥说,你给我买这么老的玉米,我咬也咬不动,你让我怎吃?

我说,现在这个季节,哪有不老的玉米棒。

这么老的玉米棒,我确实没办法吃,你给我想办法弄两个嫩玉米棒。路遥有些固执,不高兴地把我给他买的玉米棒放在一边。

哎呀,我的那个天神呀,这时候我上哪里给你弄嫩玉米,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我尽管让他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我还得给他想办法。因为他曾不止一次给我说,他现在是病人,那我就要尽量满足一个病人的要求。

看来我在延安非当一回“小偷”不可。

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路遥,我几乎是无可奈何。于是我站在他跟前,认真地对他说,那你一个人在病房里不敢睡着,看好自己的液体,小心漏针,我出去在延安的郊区给你偷嫩玉米棒。

路遥看着我,突然笑了笑说,你就放心地去,我绝对不会睡着,一定能把液体给你看得牢牢的,一点也不会有问题。

我说,可能出去时间要长一点,你自己操心。我还不知道在延安哪里有玉米地,只要我找到,我就把嫩玉米棒给你掰回来。说着,我就从病房里出去,走到医院大门口,心里却乱作一团,确实不知道去哪里,尽管延安是我比较熟悉的地方,可我又没在这里种过地,不知哪里有没有收割的玉米。

突然,我脑子里一闪,自己每次从老家去西安的时候,都要经过延安的姚店,看见姚店的川道里有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可我不知那是谁家的,人家让我这样随便掰玉米棒吗?即使我神不知鬼不觉钻到人家玉米地偷掰几穗玉米棒子,让人家发现,不把我当场打死,也让我活蜕一张皮。觉得我看上去人模人样,怎么偷偷摸摸干这样的事。然而我确实没有一点退路了,也不想让病中的路遥因这个小小的要求而失望。所以我什么也不想,硬着头皮去了延安地区文联,给老曹打了一声招呼,骑了他的一辆破旧自行车,一溜烟驶向姚店。

在姚店的川道里,那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仍然在那里迎风招展地长着,玉米地里比较安静,只有微微的风吹得玉米叶子在轻轻地摇摆。我仔细观察了一番,玉米林旁没有人,急忙把自行车推进玉米林里,偷偷地就从玉米地里钻进去了。

此时此刻,尽管没有人发现我在姚店川道的玉米地里偷玉米棒子,但心仍在惴惴不安地跳,老感觉到玉米林的路畔上站着几个后生,正准备捉拿我这个“小偷”。

我惊慌地看了看附近,一点异常情况也没有。其实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玉米长得比人都高,从玉米林里钻进去一个人,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完全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事实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知道自己跑这里干什么来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说什么也得下手,哪怕我让人家现场抓住,我想我给他们说出实情,也许他们会原谅我的。

非常庆幸的是,我这次“小偷”做得非常高明,没有一个人发现。我把偷来的玉米棒悄悄装入怀里,在玉米地里把老曹的自行车推到公路上,骑上自行车,飞一样地进了延安城。

然而,当我把偷来的玉米棒拿到老曹家,让老曹的爱人辛辛苦苦把玉米棒煮好,我高高兴兴拿到路遥跟前时,他却吃了两口,就痴呆地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我,也不吃也不往床头柜上放。

看到路遥这样,我问他,你是不是又不想吃了?

路遥说,你搞的玉米棒,只有一点嫩颗颗,一点营养也没有,我……我知道他说他想吃只是想吃而已,其实他什么也不感兴趣。

就在这时,他的同学高其国再一次来到他的病房看他来了。高其国是一个好人,无论路遥怎么不分场合地批评他,他从不计较,该来看他还来看他,基本上一天报到一次。我知道他了解路遥,也知道路遥正需要人帮助,就义无反顾地站在路遥面前,只要能让路遥心情舒暢,怎么批评他都没关系。他一进门,就问路遥,还有没有需要我办的事。

路遥说,你回去再给天乐打一个电话,看他到底来不来,给我一句痛快话。

高其国说,你放心,我回去就打。

路遥问高其国,你是不是一直没给他打,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他人影,难道他这辈子就不见我了。

高其国说,我回去再催一下,让他尽快来延安。

路遥这位大学同学就是这样少言少语,在他的病房里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几乎你问他一句他回答一句,不像别的同学来看他,总是侃侃而谈。

高其国知道,路遥曾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病得住在医院,孤独无聊,需要人陪在他身边。现在他病了,就不像以前那么热闹。而在延安有两个人最能理解他的心情,一个是老曹,再一个就是他,可以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也许路遥不愿离开延安,也与他俩有关。

这天,路遥突然又意外地给我提出一个比较苛刻的要求,他想喝莲子汤,要我给他想办法。然而他提的这个要求,确实把我给难住了。什么是莲子汤?在我心里还没这个概念。那是什么东西?是怎么一种样子?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从来没喝过这种汤,也没听人在我面前说过,我怎么给他搞呢?正在我愁眉苦脸的时候,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张子良和张弢风尘仆仆地从西安赶到延安来看路遥,听说路遥想喝莲子汤,站在一旁的张弢用无限夸张的语气说,哎哟,这算个什么事嘛,不就是一个莲子汤,有什么难的,这事就交给我办。

张子良坐在路遥的病床边,微笑着说,你看把这小子日能的,一到延安就张狂成这个怂样子,这么一把岁数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路遥躺在病床上,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然而,张弢也不管张子良在路遥跟前怎么调侃他,他仍然妖里妖气地说,大事你就交给大名鼎鼎的张子良去办,小事包在我身上,这是延安城,又不是北京。

是啊,他俩是路遥的铁杆朋友,又都是陕北人,有事没事,经常会坐一起谈天说地。这次路遥回延安,正好他俩也在,住的是一个宾馆,甚至是一个房间,天南海北地聊,几乎一夜不睡。那时,他俩知道路遥病了,可没想到病得这么严重,所以他俩回到西安还不放心,又结伴再次来到延安看路遥。

路遥和张子良属于榆林地区的人,而张弢曾经工作和生活在延安的甘泉,他俩都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得力干将,也是厂长的左膀右臂,曾分别担任过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在这之前,张弢曾是甘泉县文化馆的馆长,也许是这个缘故,路遥创作的小说《人生》,就是在这个县招待所创作完成的,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事实上,也不是张弢在路遥和张子良面前吹牛,在延安,都知道他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说没他办不了的事情。

然而,事情非常不巧,张弢就这样急急忙忙地从医院出去,在延安城里四处打问,所有延安的餐馆里都没有路遥想喝的这种汤。与此同时,寻找莲子汤已经成为在延安的路遥那些朋友的一项重要工作,可大部分人不知道莲子汤是什么玩意儿。

张子良看到出去老半天却两手空空回来的张弢,知道他把延安的牛给吹死了,便是一脸的怪笑。

可是,张弢仍然风趣地说,延安怎就不是中国的首都呢,如果是中国的首都那就好了,绝对不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正当我们绝望的时候,忽然得知在延安科技馆工作的路遥的一位同学家里,正好有这种莲子,可路遥的同学没把莲子汤搞明白,不知道怎做。还是路遥非常内行地说出了莲子汤的做法。同时他还说,如果再有百合,那就是一道美味佳肴了。

在路遥这个沉闷的病房里,由于张子良和张弢的突然到来,欢声笑语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文联的曹谷溪也来了,他听说路遥想喝莲子汤,现在费尽巴力找到了莲子,却没办法找到百合,觉得这又是无法解决的一个难题。可老曹有办法,他说你们不知在这里瞎说什么,这有什么难的,我家院子里不就种有一棵百合,只要路遥喜欢吃,我回去就把百合刨出来给他炖汤,你们都不要瞎操这份心了。

老曹是可以为路遥奉献一切的人。他这样说着,就拿着路遥同学家的莲子,风风火火地回家去了,把这些莲子同他家的百合放在一起,按路遥教的做法,让他老伴熬了满满一碗莲子百合汤。

看着老伴把莲子百合汤熬好,老曹一路小跑来到路遥病房,把热腾腾莲子百合汤放在他病房的床头柜上,让他赶紧趁热快喝。此时的路遥艰难地从病床上爬起来,看着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百合汤,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泪水。

看着路遥颤巍巍地端起碗,喝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百合汤,大家都为他高兴。而此时的老曹,又急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颗煮好的红枣,让他喝完那碗莲子百合汤,再把这几颗红枣一吃,把该补的都补上了。

路遥吃得非常高兴,不停地给老曹点头。

这是路遥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住院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不仅有这么多的朋友帮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又见到从西安赶到延安来看望他的朋友,只要这些人站在他面前,他的那些病也就不是什么病了。

在路遥病的房里,他的朋友已经待了好长时间,护士长催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的态度强硬,而且她也不管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毫不客气地让这些人尽快离开,包括我也一样滚蛋。

当然,也不能怪护士长态度不好,关键是时间长了对病人有影响。这一点,我们应该理解护士长,如果大家都这样随心所欲,不管病人的身体健康,那护士长何必要这么得罪人呢?

世界上最可贵的就是能够理解,只要能理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因此看望路遥的这些朋友很能理解护士长的用心良苦,一个个看着路遥,缓缓地从他的病房出去了,一再让他正确对待自己的疾病,鼓起创作长篇小说那样的勇气,积极配合治疗,明天再跟他一起畅谈国家大事。

路遥笑着说,你俩快去休息。

我把看望路遥的俩人送到传染科门口,回到了他的病房,病房里只有老曹一个人了。很显然,他再不像前几天那样愁眉苦脸,又像以前那样,跟老曹在病房里开怀地说笑着。他高兴地给老曹说,今天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天,延安有你们,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老曹说,只要你高兴,我心里就踏实,你再不能这样躺着了,能起来就赶紧起来,不然快把人害死了。

这是老曹心疼他,才在他跟前说这样的话。然而他不管老曹说什么,他只是笑,从不计较。事实上,他在医院里最害怕的就是孤独,而这种孤独在某种程度上比他的病还可怕,只要有他喜欢的朋友到医院里看他,他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病一下就好了不少。

可我担心他因过分兴奋而晚上睡不着觉,这样就非常麻烦了。因此我让老曹去忙他的事,一个人编一本《延安文学》多不容易,他回去了,让路遥舒服睡一会。

路遥说,现在不能睡,不然晚上睡不着怎办。

我说,也是,你现在还不能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延安地区群众艺术馆的王克文风风火火地跑到医院来给他送饭,他不知道路遥的两个朋友刚刚离开,更不知道老曹熬了莲子百合汤,所以他像往常一样,把小米稀饭和洋芋擦擦在家里做好,急急忙忙送到路遥的病房。他知道路遥就爱吃陕北饭,因此隔三岔五给他送一回。

其实,这些日子他什么也不想吃了,尽管延安的一些朋友不断变着花样给他送饭,可他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他辜负了朋友们的好意,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什么也勾不起他的食欲,他只能十分感激地对王克文说,实在谢谢你了。

王克文说,你谢我就是跟我客气,如果你现在不想吃没关系,等你想吃了,我再給你送。

王克文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文艺工作者。他1969年从北京来到延安插队,这一来就再没有离开。本来他完全有机会回到北京,可他放弃了这样的机会,关键是他对延安有了非常深厚的感情,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为不是延安的延安人。

共同的兴趣爱好,他俩很快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路遥需要,王克文会全力以赴去帮他,他是那种可以靠得住的朋友。

就在老曹和王克文不断劝他再吃一点东西时,他延安的妹妹也来到医院,拿来她哥平时爱吃的杂面。可他此时看也不想看一眼了,一个劲地摇头叹息。

老曹说,你就喝一碗莲子百合汤,什么事也不顶,再吃一点王克文和你妹妹拿的洋芋擦擦和杂面,多吃一点,你的病就会好得快一些。

路遥摇着头,动也不想动一下,让他妹妹赶快把杂面拿回去,以后再不要给他送饭。他妹妹看着重病缠身的大哥,心里非常难过,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心情无比沉重地提着饭,走出了他的病房,流下了泪水。

那天,他仅仅吃了老曹送来的一碗莲子百合汤和两颗红枣,再什么东西也没吃一口。

短短十几天时间,路遥的体重一直在下降,我不忍心把他的消瘦数据告诉他,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瘦了,完全没有精神,就是输液结束到院子里散步,也是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

那时候,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亲朋好友,看到他这样,都在替他担心。可他仍信心满满地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如果让我回到老家,我妈用不了一月时间,就能把我身体吃起来。

是啊,他在病床上时刻惦记着自己的母亲,直至他离别人世的11月17日凌晨4时,仍然断断续续地对他弟弟说,爸爸妈妈还是离不得,爸妈……最亲……

责任编辑 杨新岚

作者:航宇

第4篇:9月学校安全工作自查报告

绥德二小安全工作自查报告

学校安全工作是维护社会稳定,推进学校素质教育顺利实施的重要因素。我校认真贯彻教育局落实的各项安全要求,将创建平安、和谐校园工作列为学校的头等大事,与学校德育工作紧密结合,坚持以预防为主,积极开展各类安全知识培训、教育活动,落实各项防卫措施,使创安工作得到全面、深入、有效地开展。现将安全工作自查情况汇报如下:

一、领导高度重视。

为进一步做好安全教育工作,切实加强对安全教育工作的领导,学校把安全工作列入(文章转自实用文档频道xx09) 重要议事日程,成立了以校长延永胜同志为组长,支部书记何守卫同志为副组长,各位校级领导为组员的安全领导小组。并按照要求,配备了专职安全保卫人员。学校领导、班主任、教师都具有很强的安全意识。还根据学校安全工作的具体形势,把涉及师生安全的各块内容进行认真分解落实到人,做到每一项工作都有对应的专(兼)管人员、防止了工作上的相互推诿。从而形成了学校校长直接抓,支部书记具体抓,各负责同志具体分工负责组织实施,全校教职员工齐心协力共抓安全的良好局面。

二、重视制度建设。

1、建立安全保卫工作领导责任制和责任追究制。由校长延永胜同志亲自负责,将安全保卫工作列入各有关办公室的目标考核内容中,并进行严格考核,严格执行责任追究制度。

2、签订责任书。学校与各办公室和班主任及任课教师层层签订责任书,明确各自的职责。将安全教育工作作为对教职员工考核的重要内容,实行一票否决制度。贯彻“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做到职责明确,责任到人。

3、不断完善学校安全保卫工作规章制度。建立学校安全保卫工作的各项规章制度,并根据安全保卫工作形势的发展,不断完善充实。建立健全定期检查和日常防范相结合的安全管理制度,落实门卫值班、课间值班、体育器材检查等规章制度。严禁组织学生从事不符合国家有关规定的危险性活动,严禁教师个人利用假期(日)私自带学生外出。对涉及学校安全保卫的各项工作,都做到有章可循,违章必究,不留盲点,不出漏洞。

4、学校建立以延永胜同志为组长的重特大安全事故应急处理领导小组,制定了重特大安全事故应急处理预案。重特大火灾事故、重特大食物中毒事故、洪水灾害事故、重特大交通事故、重特大自然灾害事故、重大疫情、以及发生恶性治安事故等重特大安全事故的预案

三、基础建设完好。

校园建设设施符合办学安全标准和要求,内部设施五危害学生安全隐患。学校防盗、防雷电设施配备齐全、到位、完好。学校重点部位和教学楼安装了防盗门,学校供水、供电、供暖设施符合安全标准。校园周边无影响师生安全和身体健康的环境污染,学校的内外通讯联系畅通。

四、加强安全管理。。

要确保安全,根本在于提高安全意识、自我防范和自护自救能力,抓好安全教育,是学校安全工作的基础。我们以安全教育为重点,经常性地对学生开展安全教育,特别是抓好交通、大型活动等的安全教育。

1、认真做好安全教育工作。学校组织教师学习安全教育工作文件,对校内易发事故类型、重点部位保护、工作薄弱环节、各类人员安全意识与安全技能等方面,开展深入全面的大检查,消除隐患,有针对地扎实地开展教育和防范工作。

2、开展丰富多彩的教育活动。利用班会、活动课、思品课等途径,通过讲解、演示和训练,对学生开展安全预防教育,使学生接受比较系统的防溺水、防交通事故、防触电、防食物中毒、防病、防体育运动伤害、防火、防盗、防震、防骗、防煤气中毒等安全知识和技能教育。还利用学校广播、黑板报及举行主题班会开展丰富多彩的安全教育。学校积极推行开学一周安全提醒,学校利用周一升旗活动时间,小结安全工作,强调安全事项。通过《致家长的一封信》,增强家长的安全意识。通过教育提高广大学生的安全意识、安全防范能力和自我保护能力。

3、根据季节的不同对有关安全情况进行重点教育检查,做到防患于未然。交通安全、饮食卫生等要常抓不懈,发现问题及时解决。

(1)校舍及各项设施检查。设施检查严格执行安全检查制度,正常情况下每学期检查三次,开学前就进行了全面检查。重点检查了:教学楼等重要部位,做到检查细致,不留死角。实行月校园内校舍的经常性安全检查工作,发现问题,及时维修解决,确保安全,保证校内设施的正常安全使用。畅通信息反馈渠道,发现问题,及时汇报,立即处置,扫除一切有碍学校教育的不安全因素。

(2)用电检查。其一,加强学校各种电器的保管、检修、使用,发现线路老化裸露,插座、插头有安全隐患,在及时上报的同时,由学校总务处安排人员立即解决。其二,要求师生要养成随手关闭开关、拔掉电源的好习惯。严禁超负荷用电。

(3)交通安全。其一,加强交通安全知识的宣传教育,师生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在路上靠右行走(行驶),不在路上追逐打闹,不做有碍交通安全的活动。其

二、各班实行路队制放学,班主任必须把学生送出校外。其

三、学校严禁学生骑车上下学。

(4)校园安全。其

一、严禁陌生人进入校园,发现可疑人或有扰乱教育教学秩序的要及时制止,或与上级联系,打110报警。其

二、实行两放学护导制度,每天放学由值月领导负责学校大门口组织学生有序离校。其

三、实行课间巡查制度。课间活动期间由值日生和当天值日教师进行校园值班检查,防止学生玩危险性游戏。其

四、重视课堂管理,要求教师上课前必须盘点学生人数,发现问题及时与班主任联系。其

五、实行课间离校审批制度,学生持有班主任的签名条后,门卫人员方可让学生提前离开校园。其

六、、严禁学生将管制刀具、有危险的玩具、物品带进校园。

(5)、加强学校教学安全。一是、上课时间教师必须提前两分钟到岗,严禁教师中途离岗。二是、严禁教师把不良情绪带入课堂,严禁教师在课堂上发泄情绪乱扔东西,以防伤着学生。三是、科学课上有危险的演示实验必须到实验室去上,同时注意学生的人身安全。四是、体育课教师要及时检查设施,预防不安全隐患,不做有危险的游戏。五是、微机教师上课前后、电教员(包括有用电器活动的组织者)在每次活动前后都要认真检查电源、线路、电器等是否正常,保证安全使用

(6)加强校内外活动安全教育。一是、加强学习,严禁教师出现体罚或变相体罚现象。二是、学生在校的活动,谁组织谁负责,谁的课谁负责;课间活动教师(尤其是班主任)一定要加强教育;倘若由于教师的失职、体罚或变相体罚及课堂打架等出现的伤害事件,由任课教师负责。三是、室外活动课(体育、美术写生等)教师一定要注意安全,教师如不能坚守岗位、尽职尽责或因器材管理、活动要求不当引发的事件,由任课教师负责。

总之,我们学校在安全工作上引起了高度重视,广大师生对安全文明校园创建工作知晓率和参与率高。校园治安稳定无任何事故发生。学校校风、学风良好,校园环境整洁优美,秩序良好,师生对校园安全满意度高。学校的安全工作涉及到方方面面。我们将不断研究新情况、新问题,探索新方法,从讲政治的高度,以对党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警钟长鸣,常抓不懈,把学校的安全工作做得更好。

xx年9月5日

第5篇:9月安全工作情况通报

四川省射洪县射洪中学外国语实验学校

安全工作情况通报

(一)

本期开校以来,各年级、处室安全管理委员会能够切实履行安全工作职责,安全稳定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为了进一步深化平安和谐校园创建工作,学校安全管理委员会办公室和安全法制处根据学校《安全管理办法》、《安全隐患排查办法》的要求,对全校第一学月年级部、职能处室的安全稳定工作过程管理进行了督导检查,现将有关情况通报如下,希各年级、处室深化安全稳定工作过程管理,发扬成绩,对照存在的问题认真落实整改,以确保学校安全稳定。

一、取得的成效

1、各年级、处室安全管理机构健全,安全隐患排查、报告、整改有实效,本月无安全事故发生。

2、各年级、处室重视安全稳定工作,做到逢会讲安全、事事说安全。一些年级、处室安全过程管理有特色:如初2009级制定了较为详实的常规管理制度,并落实了考核;初2010级根据年级实际落实实施了“家校联系卡”制度,同时充分利用学生干部管理课间及路队的秩序和安全;后勤处对发出的隐患通知排查及时;学生德育处加强了对班级隐患排查的普查;教学教研处强化了课堂教学秩序的管理与考核。

3、住校生晚就寝管理较落实,走读生相关资料齐备。

二、存在的问题

1、年级、处室安全管理机构运作管理发展不平衡,有些重视力度要强些,过程管理较为实、细,有些管理仍停留在形式上说说、讲讲,没有深入到教育教学各个环节之中,教职工安全责任意识不浓厚。

2、部分年级、处室对执行学校安全管理的办法制度不落实,熟知办法程度差,隐患排查不全面、不彻底。

3、安全法纪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敷衍了事,有些根本没有组织学习《安全管理办法》和《安全隐患排查办法》。

4、有些年级、处室没有建立本级安全工作档案:如隐患排查整改记录、安全工作会议记录、安全工作学习记录等。

5、学生使用旧证件、无照片的证件、借别人的证件、出校进校不主动佩证的现象依然存在。

6、部分学生请假出校的假条不规范,很大一部分请假条未按程序审批。上课期间学生请假出校脱离监管令人担忧。

7、课间部分楼层值导教师没有按时到岗履职。学生在课间、放学上下楼道时仍然存在嬉戏、打闹等现象。

8、食堂的食品采购管理、内部管理资料不够完善。

2007年10月11日

第6篇:晋城海斯9月安全工作总结

晋城海斯制药有限公司 2014年9月安全工作总结

进入九月份以来,我们认真贯彻落实集团公司及公司安全生产工作要求,结合安全工作实际,不断创新思路,规范管理,加大安全监督检查力度,强化重点地点的安全监控,努力创造安全稳定环境。现就九月份所作的一些主要工作及存在的问题和下一步工作汇报如下:

一、安全生产事故情况

1、本月未发生轻伤及其以上人身事故;

2、未发生重大及其以上非伤亡事故;

二、主要安全工作开展情况及成效

1、开展 “反恐” 专项整治活动

为深入贯彻落实《山西省煤炭工业厅关于对全省煤炭系统反恐防范工作检查的通知》,进一步推进反恐怖防范、打击、处置工作,切实加强反恐维稳工作,经我公司领导小组研究决定,于8月初至9月底,对全公司系统防范工作落实情况进行全面检查。

我公司门卫、危化品库、检验楼易制毒品柜是我公司安全和反恐工作的重点。为了确保危化品安全使用,我公司认真贯彻落实保卫部安全反恐工作会议精神,成立反恐工作小组,制定了具体的应对措施。组织制定相应的反恐防范应急预案,明确应急指挥体系、应急响应程序、应急措施、并结合应急预案进行演练。在各级领导的支持和领导下,公司在此期间未发生一起恐怖袭击和重特大责任事故,确保了安全、反恐工作始终处于有效的可控范围之内,确保我公司的安全生产顺利进行。

2、地面火灾应急预案桌面演练

为了提高公司地面火灾事故应急管理水平,强化应急人员实施事故预警,应急响应,指挥协调和现场处置能力,根据生产安全事故应急预案的要求,2014年9月19日下午15:50,公司安全监察部与各部室,及各基层单位共同组织桌面演练。为了使桌面演练贴近实战,达到预定的目的,演练采取设置情景,提示回答要点等方式进行。分别请参演部室(单位)人员进行回答。演练过程中答题人

1 采取口头回答方式。涉及事故预警,应急,终结三个阶段。目的是为强化有关部室、单位,及人员之间的协调与配合。各部室及单位人员通过参加本桌面演练,强化应急管理意识和提高应急管理能力。本次桌面演练取得了圆满成功。

3、劳动防护用品配备计划工作

劳动防护用品是保障从业人员在劳动过程中防止或减轻事故伤害及职业危害所使用的个体防护装备,是保障从业人员生命安全与健康的重要防线,是保护劳动者安全与健康的重要手段。劳动防护用品配备标准中特别强调用人单位应建立和健全劳动防护用品的采购、验收、保管、发放、使用、更换、报废等管理制度。安监部门应对购进的劳动防护用品进行验收。考虑到一个工种在不同岗位中可能会有不同的作业环境、不同的实际工作时间和不同的劳动强度,对劳动防护用品的使用的种类和使用期限应作具体规定,通过我安监部统一制表,由各单位根据实际情况计划填写上报,再有各相关领导共同审批,最终确定各生产单位应需配备的防护用品,之后由物供部根据实际情况增发必需的劳动防护用品,并规定使用期限,统一采购发放。

通过我们进行严格的督促检查,企业对劳动防护用品管理有所重视,职工的保安全、保健康意识有所增强。但是,时间一长,生产单位对劳动防护用品管理可能会有所放松。这就需要我们安监部门高度重视,经常性地检查、督促。因此,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会把劳动防护用品的监督管理,纳入到我们安全生产监管工作中,作为一项重要的工作内容,抓实抓好,切切实实为员工办实事办好事,不断促进我公司安全生产和职业健康事业走向良性循环的轨道。

三、隐患、三违排查工作开展情况

深入开展事故隐患排查治理工作,结合本公司工作实际,全方位、多角度排查公司存在的安全隐患,采取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措施,确保公司安全工作落到实处,进一步加强公司安全生产工作,全面提高公司安全生产管理水平,加大安全生产排查力度,有效防范和坚决遏制安全生产事故的发生。十二家单位进行了三次安全动态检查,截至本月25日,排查各类隐患问题44条,落实整改33条,其余11条隐患已制定防范措施,按照晋城海斯制药有限公司安全检查现场处理决定文书要求,由专业负责人签字责令限期整改,管理受控。本月三违人员共计104人次。其中四类三违54人次;三类三违49人次;二类三违1人次;

2 所查三违已由各单位女工协管员逐一进行了帮教,建立了帮教档案。

四、目前安全管理上存在的突出问题及整改措施

加强全体员工安全意识建设工作。认真落实贺董事长提到的“安全生产是基础的基础,不能出事故,也出不起事故”和“深刻吸取企业内外事故教训,切实做到将别人的事故当成自己的事故来对待。

结合公司对现有班组长进行岗位评定,对不能适应班组长要求的进行了调整,以车间为单位选出合格的班组长,公司集中文件确认,纳入公司层面考核。

完善事故应急预案、现场处置预案,做好应急演练工作。

上半年公司启动应急预案完善及实施工作,各单位完善现场处置方案建设工作,加强班组员工处置方案培训落实工作,建立现场处置预案演练机制,将演练融入到工作,变成常态化。

五、安全生产管理中好的做法和经验

认真贯彻上级和公司有关安全指示精神,督查各种安全活动的开展。 一是加强了“安全基础管理年”安全管理工作,尤其对节假日期间安全检查力度,按照要求跟班盯岗,确保了节假日期间的安全生产。此项工作开展得扎实而富有成效,达到了预期的活动效果。

二是针对公司安全质量达标查处问题较多的情况,安监处采取措施,对问题进行梳理,建立台账,录入微机,建立电子、纸质档案两份,各单位在隐患整改后在档案上进行销号,然后由安监部组织人员到现场再行复查,实现了闭环管理。同时,对平常检查中出现的问题跟达标问题对照,重复出现的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使现场不安全及隐患性问题得到了及时解决,保证了现场安全生产。

三是认真组织为期三个月的设备隐患大排查活动,月月进行自检,并按时将自检情况上报公司。六月份以来,先后由公司主要领导带队到公司各生产单位对生产设备精细化管理等方面进行了突击检查,努力通过取长补短,找准差距,提高我公司的安全管理水平。使现场设备面貌焕然一新,质量硬起来了,环境好起来了,有效的规范了人的不安全行为,解决了设备的不安全状态和环境的不安全条件,减少和杜绝了管理上的缺陷,保证了安全生产。

四是深入开展了隐患排查治理活动。按照集团开展“查隐患、防灾害、创环境、保安全”安全专项整治活动的总体部署,生产单位严格落实隐患排查治理工作

3 内容,实行隐患排查分级负责制,对各类隐患执行专人挂牌督办制度,随时掌握安全生产动态情况,做到认真分析、及时上报、果断处理,消灭了事故根源,提升公司生产安全水平。

六、下阶段生产中存在的不安全因素、隐患和重点工作

一要抓隐患整改落实,对前期所查问题进行复查,确保所有问题闭合整改到位,各单位自查、本单位及集团公司督察问题整改情况要及时报送安监部消单,安监部复查整理归档。

二要抓车辆安全行驶、违章情况;组织公司司机反复学习《车辆安全管理规定》等法规文件,严格按照文件要求逐项抓落实;采取每周逐车进行维护保养,确保车辆状况始终处于良好状态。有力确保了车辆安全行驶工作。

三要抓消防安全。消防安全是公司和谐稳定的重要基础,事关公司员工及公司发展稳定。全公司各级各部门必须主动适应新形势新任务新要求,坚持不懈地抓好消防安全工作,为推进消防工作长远发展、维护公司和谐稳定奠定坚实基础。消防基础建设日新月异,装备保障不断升级改善,体制机制逐步完善,应急救援能力不断增强。对占用安全出口、消防通道等违法行为进行专项整治,严管重罚。

七、上级部门工作安排的落实情况和需集团公司协调解决的问题

根据上级各部门相关文件精神,各岗位员工积极响应上级的工作要求,从源头做起,从根本抓起,从而推动公司安全工作,使公司安全生产纳入制度化、规范化轨道。

目前还不需要集团公司为我公司协调解决问题。

晋城海斯制药有限公司

2014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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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篇:机运队8月安全工作总结及9月份安全工作安排

一、8月份存在问题:

1、机运队8月17日,在1154上顺槽安装配电点时发生一起维修电工,因工作中联保、互保执行力度不到位造成维修电工手腕被美工刀拉伤事故,通过这起事故说明机运队干部、员工没有吸取7月7日选煤车间哪起事故教训,主要原因是区队领导对职工的安全教育不够,没有做好配电点安装危险源辨识工作,没有抓好现场人员作业行为的监管工作,从干部到工人没有养成良好的互保、联保的工作作风,在工作中存在的人的不安全行和不安全环境没有进行管控,没有认真履行管理人员的职责,对思想、安全教育、现场管理三方面整顿只是喊在嘴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对人的不安全行为及产生的后果没有管控到位,没有做好干部、员工的宣传、教育工作,使干部、员工防范风险的能力没有提高。

2、880移变烧坏事故,没有吸取上次880移变烧坏事故的教训,虽然对880移变采用局部水冷却与自然通风冷却相结合的方法,降低移变温度,制定了相应的防范措施,但是近期由于公司检查平凡水冷却时用时停管理不到位,存在麻痹大意思想。对移变发热检查不到位,每天检查、管理的不细,不够认真,最终造成这起移变烧坏事故 。

3、轨道上山拉支架把瓦斯抽放管法兰挤坏造成支架车前轮掉道,暴露出机运队在提升过程中对危险源辨识不到位,对存在的安全隐患没有排查不到位,更谈不上如何进行危险管控了,缺乏判断力和对安全隐患的分析能力,劳动组织管理跟不上现场工作安全保障的需要,加强斜坡道重点管理工作只是动在嘴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上,机运队在工作中管理失误、管理漏洞、管理缺陷任然存在,特别在开展“安全大整顿”期间发生事故是非常不应该。

4、8月份机运队出现问题之多,给矿安全生产带来负面影响,暴露出机运队在人员不安全行为、现场隐患排查、危险源辨识、风险预控、消除隐患方面

存在看惯了、听惯了的麻木思想,没有抓好班前危险源辨识、班中危险源管控、班后危险源评估工作,对存在的问题没有认真去分析,对发生的事故教训没有认真去总结,抓安全工作执行落实不到位,在工作现场风险管控工作做的不扎实,工作过程中仍然存在违章蛮干、投机取巧、侥幸心理,未严格执行标准工艺,未严格执行各项安全技术措施的人和事,对死角死面存在安全隐患排查不到位,管理中存在着得过且过不负责任的思想,纵容了不安全行为人员懒惰的工作作风。

5、在机运队全体职工教育方面抓的还不够,个别人员对危险源辨识学习从思想上认识不够,在繁忙的工作中对学习有些厌倦, 没有领会安全培训是员工获取安全知识的有效途径,要搞好安全工作安全培训是基础的内在含义,机运队在安全培训方面深感欠缺。班前会说的多落实的少,在点多面广的生产环境中有些看不见的不好的东西缺乏预控措施,导致8月份机运队事故不断发生。

6、作为区队的管理人员,首先对安全工作没有抓好考虑问题不周全,尤其是对不安全的人和不安全的事没有做好预控管理。对工作中发现的:违章行为、检修质量滑坡、侥幸心理滋长现象不但没有及时纠正,时事故率上升。作为主要负责人,没有意识到干部是领头羊,掌握着全队的神圣职责;干部的责任意识提高了。带来工作必将是质变,而不是量变。抓好安全工作区队领导尤其是主要领导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二、9月份安全工作安排:

(一)对八月份工作存在的问题整改措施

1、认真组织机运队干部、职工开展安全大整顿活动,认真总结八月份工作存在的问题进行自我剖析,从行动上做到人人想安全、处处保安全的安全氛围。每天班前会、班后会、安全学习时间组织员工针对思想、安全培训、现场管理三个方面存在的不足,谈认识、找差距。通过思想整顿,提高员工对安全的认

识,深挖自身的不安全行为,找到思想问题的要害。通过安全教育培训提高员工安全主观意识和辨别预防风险的能力,通过八月发生在职工身边的事故引导员工进行分析、解剖,并结合自己的岗位查找问题,提高自身抗风险能力。

2、加强干部作风建设,为实现安全目标创造良好环境。作为领导干部,发挥自身作用。在工作中要:带着职工干、做给职工看;对于工作中的不安全行為做到早发现、早制止、早处理。以扎實的工作作風,不断强化措施加强管理,严格考核提高工作效率。

3、突出现场管理,强化责任落实。安全工作重点在工作现场,现场管理重在落实。八月份所发生的事故暴露出,抓好现场管理对安全工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抓好现场风险预控管理落实工作是不可缺少的,恰恰被我们所忽视,因此在现场管理中必须以风险预控为基础,现场管理为目标做好自保、互保、联保工作。提高班组长以上管理人员安全管理能力,牢固树立“不安全不生产,生产必须安全”的理念。

4、突出重点,严格管理,坚决杜绝事故发生。针对机运队内易发生不安全行为人员和本区队的重大危险源,从本质安全的角度制定行之有效的管理措施,进行管控。对于不安全的人和不安全的事从思想、安全培训、现场管理三方面加大从严整治力度,督促员工主动开展现场危险源辨识。通过危险源管控使员工提高安全认识,在工作中加强员工自保、互保、联保意识。

(二)九月份重点工作

1、做好安装安全运输管理工作,继续把斜坡道管理作为重点工作来抓,加大对防跑车装置、挡车器、挡车栏、钢丝绳、保险丝的维护、保养;对液压绞车、30T绞车以及副井绞车加大检查力度,确保提升安全。按照斜坡道管理制度抓好轨道上山各分层栅栏门、风门上锁的管理工作,由信号工对栅栏门、风门上锁管理,跟班干部进行检查,道工每天负责对运输轨道全面进行检查、维护,保养。信号把钩工严格按操作规程作业,严格执行斜坡道管理制度,确

保各斜坡道提升安全。

2、为确保新工作面的顺利安装和运输安全,机运队领导干部实行轨道上山专职盯岗,现场交接班。

3、做好立井瓦斯抽放泵房标准化管理工作,增加管理制度,提高瓦斯泵房的标准化水平。

4、下运带做好每天的定检及更换胶带的准备工作。

5、 做好矿车、平板车、花车检查、维护工作确保使用安全。

(二)本质安全管理体系建设实施工作

1、以班组岗位风险班评估为基础,工作现场隐患整改和管控为目标,在实际工作中,必须抓住人员不安全行主要因素,加强行为管理,杜绝违章蛮干。目前机运队工作现场危险源辨识是重点,通过8月份实际案例强化工作现场危险源辨识工作,对工作现场人员不安全行为及三违作为重点工作来抓,讲述案例解剖安全事故给个人给家庭所带来悲与痛。让员工们反思,从思想上得到反省,同时按安全大整顿的考核要求,对于顶风作案的人员进行处罚或停工。

2、对员工进行岗位危险源辨识培训,做好员工传、帮、带工作,使上岗员工真正掌握本岗位的危险源辨识和操作技术规范,对培训效果特别差的员工进行结对子学习,结合8月份实际案例确保培训效果,重点抓不安全型人员,让每位干部、员工都掌握工作现场危险源辨识和风险管控能力,把安全隐患排除在萌芽状态。

3、针对九月1154工作面安装,机运队提升运输必须作为重点工作来抓,每班对重点工作进行危险源辨识,结合现场实际情况做好风险评估工作,对轨道运输存在的风险进行重点管控,对不安全人员的不安全行为进行重点监控,消除不安全隐患,杜绝各类事故发生。

第8篇:安全工程学院宣传部9月工作计划

华北科技学院安全工程学院宣传部 2013年度9月工作计划报告

新的学期,新的九月,但是九月的秋风吹不散我们对宣传部的热情,我们对宣传部工作也有了较高,较严格的要求。我部将努力表现,出色的完成学院交给我们的任务。所以,我部将以一个更好的面貌去对待,不但要积极的参与,更要我部成员尽职尽则,尽心尽力的参与到其中去。回眸过去,收获颇丰;展望九月,精彩依旧! 工作计划:

1. 中秋节展板

又是一年中秋时节,中秋是团圆的时节,是思念远方亲人的时节。在中秋节即将到来之际,我部门将制作中秋节宣传展板一块,在平淡的板报上,描绘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在设计制作中,各成员会竭尽全力,开拓创新。将绝美的作品,奉献给同学们。

2. “博墨观香”活动展才华

我们的活动范围,不仅仅局限于此。为丰富文化生活,尽情展示才华,“博墨观香”将成为另一重大舞台。八方豪杰,整装待发;青春年华,因此精彩。年轻与激情,将在这里迸出火花。在即将举办的“博墨观香”比赛,我部门将挖掘人才,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比赛,为学院赢得荣誉。

3. 对学生会办公室的美容工作

办公室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心中的一片“净土”。将它建设的更加美丽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为此我们竭尽所能,各成员齐心协

力,将注入更多新元素,用各种色调表现不同完美的主题,让它变的干干净净,成为每名学生心中的“圣地”。汗水浇灌鲜花,绽放美丽色彩;青春迸射激情,展示年轻风采。

4. 学生会宣传部柜子的整理工作

学生会宣传部柜子是我们财富的聚集地,整理好柜子是我们的必要工作,柜子整理有序了,才能更好地工作。

5. 学生会例会的举办

新学期刚刚开始,宣传部成员之间还有些陌生,举行例会有助于及时分配学院下派的任务,并且还可以使干事之间相互熟悉,便于以后更好的工作。

当过去成为历史时,我们并未驻足于此,美好而富有诗意的九月正等着我们去描绘蓝图。淡蓝色天空中,几朵白云飘向远方,指引前进的方向。雄鹰因为拥有梦想,它才会傲视苍穹,展翅翱翔在天地间。转身回眸,过去充实且充满收获;站在又一个起点,我们会再接再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昂首阔步,迈向未来,继往开来,再创佳绩。

2013.09.17

安全工程学院宣传部

第9篇:9月安全小结

牛埠初中九月份安全工作小结

为继续加强学校内部安全管理,不断提高我校安全工作水平,倾力打造校园安全长效机制,努力筑牢安全防线,共创平安和谐校园,现将我校九月份安全工作小结如下:

1、首先学校成立安全领导组,落实安全分工。开学第一天我校戴永久校长作安全教育周动员讲话, 并布置有关安全教育内容。各班开展安全教育周活动,如出一次安全内容的黑板报,安全专题班会,演讲等形式多样。

2、学校与班主任签订安全责任书,班主任与学生家长签订学校,家庭,安全教育监护责任书,并收回回执。

3、加强安全管理,严格执行校园安全巡逻制度,制定安保防范措施,充实安保力量,实行封闭管理,确保师生安全。

4、我校进一步开展安全隐患排查。清除源头隐患堵塞工作漏洞,及时整改问题,坚决防范各种侵害师生安全的事件发生。

5、加强公共卫生安全教育。根据上级为文件精神,做好霍乱,肠道传染病的防控和宣传,切实做到早发现,早隔离,早治疗,确保防控措施落到实处。

6、各班定期召开安全主题班会。如防火防电,防拥挤,防食物中毒,防溺水,防雷击,防交通事故,防拐骗,防踩踏等安全教育。

7、加强安全防范,做好两节(中秋、国庆)值日安排。

8、深入开展道路交通安全宣传教育周活动,学校悬挂横幅标语,利用宣传栏,主题班会,对学生集中开展道路交通安全宣传教育活动。

牛 埠 初 中2010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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